看似無序卻有序:傾聽地閱讀余德慧教授「說」書

文之序:閱讀沒有固定起點,盡是通往充滿詩意人文涵養深度風景的窗口

這本書,是紀念余德慧教授逝世週年的致敬作品。余老師生前飽讀各類書籍,以柔軟慈悲的溫潤心思,搭配講真話的批判風骨所寫出的各式序言、時論、散文,以及專刊(欄)文章,分散各處。如今,以余老師為書本推薦導讀或書寫序言作為主體,搭配其他重要文類的選輯,結集成為這本書。

書籍、翻譯或論文合輯,出版時經常包含序文。序文是一種開端,一種導論,一種介紹,但可能也是一種個人風格閱讀觀點或是意見評述。序文,可以正經八百、引經據典;當然,也可以音隨詩響,純然是一種風雅頌賦比興的隨唱,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也可以是長篇大論,當然也可以是充滿禪意的極短篇,頓悟後的嘎然而止。

有時,序文涉及一種臨床現場的評論(clinical/critique),所以,隨著不同現場的文本,逐漸建立評論系統書寫,也是一種原創作品的傳統。藉由序言所引介的書籍,可以延伸到所介紹圖書之外的相關書本,這就不僅是導論寫序的書籍本身的閱讀,更是繁殖至其他書本觀點的接引,書中書、書外書、乃至不同書本的並置閱讀,納入序言的寫作系統,使得序言評述也成為一種意義/異議文類。如此,序言也是一種寫序者涵養論點的呈現,審度忖思序文,也可以成為理解、接近撰序者的一種沒有固定起點(任何一本書的序言都可以是起點)的開端。因此,余老師撰稿的序言、時論或專刊(欄)文章的合輯,無論是推薦何類書籍、不同寫序風格的展現,或是其他文章的系列書寫,某個層面來說,這本書也是一本進入余老師思想遺產起點的重要原創作品。

當初,這些散落各類書本、雜誌的序言或文章,如今以「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般的包容匯流起來,成為各位手上的這本書,這是另一扇閱讀、觀覽余德慧教授在學術思想之外,另一面充滿詩意人文涵養深度風景的窗口,值得細品與珍藏。

進一步看,余老師的文字思想所沉澱出來的風格藝術,創造出書寫藝術就是「大地之歌」,這「歌聲」是一種本真的命運性的「痛苦」,這本真的「痛苦」卻是一種真正的快樂。詩人里爾克(Rilke)是貧困時代的詩人,曾說這種快樂是生成詩人的本質。詩人因此「痛苦」而感受到深刻的愉悅,進而歌唱這種愉悅,這就是藝術何以可能的內核根基。藝術總是充滿各種創造真理的場域,以苦痛鍛鍊出來的生命詩歌,有時雖會體現出各種奧秘主義的體驗現象(各位可在此本書中發現如此的痕跡),但終究是立足大地、仰望天空、等待拯救,以生命成就書寫藝術,在苦難中的愉悅所凝聚轉化通透出的真知灼見與本真行動。

余老師的文字,有時許是「後現代諾斯替(Postmodern Gnostic)」靈知派風格。諾斯替認為我們苦苦追求的知識,其實是為了體驗與修行。諾斯替知識作為一種精神活動,與哲學的理性認知有著極大的差別:一方面,它與啟示的體驗緊緊聯繫在一起,或者透過神聖的奧秘知識,或是通過內部的覺悟,以對真理的接受取代理性的論證,它作為對人狀態的調整,本身就肩負起拯救的職能。另一方面,諾斯替派,是徹頭徹尾的異質,先天就必須被標示為異教徒,擺明了對自我存在的抵抗,而不是自我的撫平;擺明了一種對知識的急遽拉拔,而不是緩慢的醞釀;同時它也擺明了自身的異端,由此也產生自我裂解的必要。如此的異質觀點,也反映在余老師對於書籍的閱讀方式,直逼到書籍背後的底線,以自我裂解的方式編織進入書本內裡,然後以渾成的生命經驗,讀出奧秘性體驗,再一語說破當代人的癡迷。

文之序:是存有異化的見證,書寫的回憶也喚起存有的遺忘

如此,每一篇排列看似「無序」的「序言」,卻是有序地點現出一種卡夫卡式的風格。

卡夫卡(Kafka)的《在地流放》,早已預言了機器發達資本主義,終將異化人性的故事。強權者使用一種古老的機器,機器將花體字母刻畫到罪犯的背上,印刻的傷痕增加,圖案不斷累疊,直到犯罪者的背上,有了預見力,能夠自己辨認出這些字母,讀出自己所不知曉的罪名。這就是扛著罪名的脊背。同時,犯罪刑台刻字的凌遲,也成了一種景觀。卡夫卡的作品中,隱喻地說,背上一直都背負著某種責難的罪名。余老師的多重序言,某個程度上,也是。

余老師的文字思想,有人認為艱澀難懂,有人認為語法費解,但那是用生命刻鏤出來的閱讀經驗分享。余老師早已認出人性異化與科技支配的雙重過失,嘗試指出人文精神的復甦,是可能的療遇之道。若不回到人文精神的臨床反思,人類將不過如思想家傅科(Foucault)所說的,人是短命的歷史化身,猶如「沙灘上的足跡」,浪濤襲打而來就蕩然無存。余老師的風格,是向來不被既有的意念或概念限制,而能通透自由的智慧越界,更能「不動心」(ataraxie)。不動心,即使面對責難,或被視為異端,仍以智慧勇氣面對各種挑戰,顯現不受到任何情緒影響的寧靜狀態。閱讀余老師每篇書籍的序言,就可體會書寫當下,所背負的各種可能責難的心思狀態。

當然,這個罪難的標記,或許是在我們自己身上,只是,我們喪失辨識的清明心思。不過,透過余老師的文字,可以直抵「黑太陽」,讓我們直面生活中的生死大事,以及碰撞身心靈性轉化道場的艱苦功課,使我們可以從「存有的遺忘」與「記憶的剝奪」處境下,找到歸來的路途。精神分析寓意下的「黑太陽」,是一種「抑鬱」,是一種悲痛的深淵,一種無法溝通的哀愁,有時候,而且是長期性地,從我們的身上取走文字、行動,甚至生命本身的意義。但如此的「抑鬱」,也「意欲」將我們帶往「異域」,這是一種「流離失所」的擔憂狀態。思考的困難、書寫的痛苦,是置身精神異鄉的徵候,也是老師透過文字書寫表達,樂於推薦書籍的翻轉時刻。於是,當迷路時的守候,是為了找回追憶、思念與往昔;有時,不是找不到路,而是路向太明確,以致於猶豫,生怕是否回到不再熟悉的陌生地,且主人還在那裡嗎?

或許,不是近鄉情怯,應該是想像家是一種離不開的方式,擔憂一腳陷入「精神異鄉」的漂泊;但不曾遠離,就不會懂得回家。因此,家是一種弔詭的所在,鄉愁是遠離,失所是遠去,哪裡是存在者的家?有道是: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人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我們心靈的歸宿,不斷在找路、迷路,或是封鎖出口,或是等待歸鄉。但無論如何,坐下來,傾聽地閱讀這本「說」書,會讓我們感受到,即使是人們記不得路,書寫仍然召喚著這個回憶,它以此召喚著自己,把自己從回憶中叫回來。

文之序:一場存在交談的餘音,讓彼此進入境域融合的伴行關係

這麼一來,閱讀本身彷彿就是一趟自我精神分析的路程。關於精神分析的實際操作,佛洛伊德(Freud)認為就像棋譜一樣,往往只有開局與結局的呈現,其過程依個人的不同而變化萬千。許多方式是依個人的習慣而定,分析師也應依被分析者的特質與個人的理由作適當的調整。本書的閱讀位置,當然不是去複製體驗或製造定論,而是透過本書所收藏的不同書本的序言或感懷文類,當閱讀每一篇文章時,彷彿是在下不同的棋子,讀者以自我佈局的策略,深刻體會不同書寫文字所構成的棋盤局勢。每一次的閱讀經驗的啟動,就像是歷經棋盤局勢變動中,不斷尋找自我精神的位置。如此,寫與讀、說與聽的互為關係,也同時開啟自我分析的路程。

詩人賀德齡(Holderlins),有一句著名詩句:「自從我們是一場交談,並且互相聽到起」。聽到,不僅要相互聽到對方,還要求彼此真正能聽取而交融互疊,打開每一個有限視域的局部性。這種積極的聆聽向度,一旦打開之後,交談對話才真正進入互動的相融時空,也才開始相互回響應答,彼此產生交互奏鳴的餘(余)音後遺效應。如此,再遭遇怎麼樣的黑太陽,也就可以尋找到相互同行的伙伴。

於是,我們在如此互相傾聽地閱讀,以正念/覺照/脈伙(mindful)的處境脈絡下所形成的伙伴關係,緊密形成一個共同參與、共享共有,且充分交流之存有共同體的新組合結構。關於mindful這個字,余老師有深意的以音譯方式,指出這是在生活裡,採取一種非常精緻的內在覺照。但這個音譯的延伸意涵,其實也是點出了覺照不僅是個人的事情,而是在一種共在、成為伙伴關係的脈絡下,以覺照的心思互相理解。如今,聽余老師的「說」書,這本書的序言文體組合結構,正提供了一個視域融合的平台,使我們透過閱讀理解置身所在,進而回應變動時代的罪愆,為生活的倫理困境尋找出路。

當然,序言總有未能說出的另一個地方,如此也讓各本書的生命保持在隱晦之中。與其說未能說出的隱晦是一種禁止,不如說它呼喚著被破解。

永恆缺席的字母,破解的密碼,要能道出一切,只能發明字母,解譯閱讀的密碼。閱讀成為一種存在,是呼喚這個密碼的姿態。本書是各式各樣序言、文類拼盤所構成、端出的精神食糧,所承載的詩意與書義,彷如「人生殘缺,一碗承受」。正因還有未能說出的,所以,說得更多了。

餘(余)外之音,留待讀者的細膩諦聽。

註:本文為《生命詩情》(心靈工坊出版)之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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