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心理學重尋靈魂

Suicide and the Soul

相較於《重新設想心理學》(Re-Visioning Psychology)和《靈魂密碼:活出個人天賦,實現生命藍圖》(The Soul’s Code: In Search of Character snd Calling)這兩本耀眼的著作,《自殺與靈魂:超越死亡禁忌,促動心靈轉化》是詹姆斯‧希爾曼更為早期、也比較不為人知的作品。這本書寫就的時間很早(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四年間),篇幅不大,風格上也較前一本書(博士論文改寫的專書)來得自由許多,就像希爾曼當時寫給好友羅伯‧史坦(Robert Stein)的信上所透露的,是一本不需要埋身圖書館就能完成的「小書」。

不過,這本書雖小,卻有著不可忽略的重要性。希爾曼的傳記作者迪克‧羅素(Dick Russell)就認為,《自殺與靈魂》這本小書打下了他後來所有著作的基礎。正如橡實蘊藏著橡樹的精髓,如果我們把希爾曼的成熟思想,想像成一棵枝幹壯碩的橡樹,《自殺與靈魂》就是它的橡實,而大樹的原型早就蘊含在胚胎裡,等待著生根發芽、開枝散葉。

找回「靈魂」的心理學

「靈魂」其實不是一種概念,而是一種象徵。──詹姆斯‧希爾曼

希爾曼在一九二六年出生於美國紐澤西州的大西洋城,但他二十歲前往歐洲求學發展,五十二歲才因為學術任職回美國定居,因此嚴格說來,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國心理學家」。不僅如此,做為一個心理學家,他所設想的心理學和所謂的「美國心理學」之間,恐怕存在著相當大的差距。

從心理學史的角度來看,希爾曼在寫作本書之際,心理學在美國早已形成近乎科學主義(scientism)的堅實核心。也就是說,自然科學不只是方法,更成了美國心理學的主流意識形態。這意味著,凡是無法滿足自然科學的「科學性」要求的概念或現象(例如,不能形成操作型定義或無法被重複),都無法正當地進入心理學的視域。在行為主義當道的年代,連「心理」(mind)這個概念都差點被放棄,因為相較於可觀察的外在行為,「心理」顯得太虛無飄渺、難以被界定。至於「靈魂」(soul)這個更為古老的概念,更是被歸類在心理學的史前史,不屬於其研究範圍。

希爾曼並不反對以自然科學為師的心理學,但他認為這是「從外在來解釋」(explaining from the outside)人的心理學,一種類別化、追求普遍性的系統性知識。希爾曼有異議的,是上文提到的科學主義——或者以他的話來說,心理學的科學情結。科學情結讓普遍性知識的追求成了心理學的偏執,忽略或矮化了「從內在去理解」(understanding from the inside)人的心理學。由佛洛伊德、榮格等人所開創的深度心理學傳統所代表的,正是這個「從內在去理解」人的心理學。歷史告訴我們,深度心理學從一開始就參與了心理學的形成,只不過在後來的發展裡逐漸被邊緣化,只能委屈待在學院心理學的角落。

對希爾曼來說,「從內在去理解」人涉及的是人的主體經驗,是關乎「意義」的問題,那是普遍性知識無法回答的、屬於個體和「靈魂」的心理學領域。然而,深度心理學為了保住自己在學院的正當性,往往必須把臨床的個體性知識轉譯成研究的科學語言,才能獲得認可。希爾曼認為,以這種折衷方式存在於學院的深度心理學,雖然「找到了反應模式、發現了機制」,卻在過程中失去了它最珍貴的靈魂。

因此,如果要真正保住深度心理學,就不能採取把「內在」翻譯成「外在」的折衷做法,而必須真正恢復心理學的雙重視野。希爾曼認為,唯有「重新想像」(re-vision)心理學,導正心理學的視野偏斜才有可能做到。他的做法,是把「靈魂」重新帶回心理學,而且將它擺在中心位置,做為心理學的根源隱喻(root metaphor)。 這樣的心理學,希爾曼後來在《重新設想心理學》一書中,將它稱之為「靈魂的心理學」(psychology of soul)。

值得注意的是,當希爾曼把「靈魂」重新帶回心理學時,他並不是把「靈魂」視為某種性質確定的概念。「靈魂」是個相當古老的概念,圍繞著這個概念,歷史上有千百種關於靈魂是什麼的說法。對希爾曼來說,這些說法都同樣的真實,因為它們都是「由靈魂所提出的靈魂說法」,都是「靈魂用思維來描述自己」。希爾曼指出,與其說「靈魂」一直以來被視為某種可以被明確界定的「概念」(concept),不如說「靈魂」是被當成一種「象徵」(symbol)來把握。「象徵」的特色是指向某種奧祕,卻無法被全然把握。「靈魂」正是如此,因為我們「雖然用它來描述那個賦予意義、把事件變成經驗、並且用愛來溝通的未知人類因素,卻無法不含糊地使用這個字眼」。

把「靈魂」這個象徵做為心理學的根源隱喻,根本地改變了我們對心理學的想像,也改變了心理學的可能作為。因為「靈魂」拒絕被定義、而更像是一個奧祕,指向人那不可全然被掌握的「內在」或「深處」,「心理學」(logos of psyche)就不再是「行為及心理歷程的科學研究」,而是一種涉及了「靈魂的訴說」的學問。既是如此,以「靈魂」為根源隱喻的心理學作為也必然是深度的,如希爾曼所言,那是一種「以理解為方法,既能夠訴說靈魂,也能以靈魂的語言來與它溝通」的工作方式。

自殺:靈魂的死亡經驗

問題不是贊成或反對自殺,而是自殺在心理上的意義。──詹姆斯‧希爾曼

希爾曼所設想的「靈魂的心理學」,因此並不屬於實驗室,而是屬於人與人遭逢的臨床現場。「靈魂」無法被儀器丈量,因為任何想要測量的舉措,都已經事先界定了它的物質屬性,也就錯過了「靈魂」本身——亦即,作為一種象徵而在主體間際打開的內在奧祕向度。既然如此,那有沒有可能找到一種經驗,「靈魂」於其中清楚地浮現?

如果從這個問題意識出發,我們就可以知道希爾曼為何要構思《自殺與靈魂》這本小書,而它又為何會是進入希爾曼思想的橡實。在本書的前言,希爾曼就明白地告訴我們,這本小書質疑「自殺防治」的觀點,它「不從生命、社會與『心理健康』的觀點」,而是從「自殺與死亡和靈魂的關係」來切入「自殺」的問題。這意味著,對於希爾曼來說,「自殺」正是這種經驗,於其中「靈魂」清楚地浮現,對於自殺者來說是如此,對於面對他人自殺的心理分析師來說亦是如此。

死亡經驗,是希爾曼開展「靈魂的心理學」的起手式。希爾曼認為,「死亡」不只是生理死亡這麼簡單,而是人在活著時就經驗到的狀態。生理死亡是最後發生的,在那之前,靈魂經驗著自己的死亡——亦即,「我」和所有被當成是「我」的一切都要終結。因此,在成為現實事件之前,死亡首先是一種靈魂經驗,「靈魂」面對自己終結的深刻體驗。

希爾曼從分析心理學的角度指出,死亡出現是為了轉化。透過死亡,生命才可以從前一個狀態進入下一個狀態。這樣的說法並不難想像,因為舊的秩序不結束,新的秩序根本無從浮現。從分析的經驗中,希爾曼也發現靈魂偏好以死亡經驗來推動改變。在這個意義上,如希爾曼所言,「自殺衝動」是一種「轉化的驅力」,而「自殺」,則是「嘗試透過死亡,強制從一個領域移動到另一個領域」。

因此,在自殺衝動的驅動下,透過死亡經驗的轉化,強制從現實狀態進入下一個未知的狀態,這個是「自殺」在靈魂層面的真實。然而,「自殺防治」的做法往往把重心放在圍堵對肉體生命的傷害,而錯過了它對靈魂的意義。自殺的強制性是沒有辦法用各種預防措施來圍堵的,因為就像希爾曼所述,「抵抗只會使衝動更為強烈,讓實質死亡更讓人信服」。

「自殺不能防治」,希爾曼這樣的說法,恐怕會讓人感到相當無助。「難道我要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妳卅你一定會這麼問。希爾曼的說法是,既然自殺是靈魂之事,是靈魂透過自殺幻想所渴求的轉化,那麼我們就不能抵抗,反而應該藉由分析關係來促成死亡經驗的發生。心理分析師必須要體認到,他所面對的是「靈魂」正在經歷轉化的痛苦,他得進入聆聽者的位置,不逃避靈魂的任何意圖,成為病人進入死亡的橋樑。希爾曼認為,唯有如此「死亡經驗或許會在實際死亡發生之前就來到」。在那時,靈魂所渴求的轉化已然發生,實際的死亡就不再具有強迫性和必要性。

希爾曼這種「不防治自殺,卻實際阻止了自殺」的弔詭說法,聽起來似乎不負責任,充滿著太多的風險。不過我相信,真正在臨床現場面臨過自殺張力的人(不管是自己或他人)會知道,或許希爾曼才是知情者。

導讀至此,我想我已經盡到了「破題」的責任。《自殺與靈魂》雖然是本小書,但我在閱讀時卻不時被它的文字感動,彷彿有能量穿透這些智慧的話語而來。或許那些悸動就是被封存的靈魂,它們在無時間的靜默中等待,而唯有閱讀,才能解除封印。

註:本文為《自殺與靈魂:超越死亡禁忌,促動心靈轉化》(心靈工坊出版)之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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