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搏鬥

學習面對人生必然遭逢的「不幸事件」,是否跟過「小確幸」生活一樣重要?

這是我近期重新拾起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的兩本小說:「個人的體驗」跟「靜靜的生活」,相隔8年後再次閱讀的進入起點。翻看八年前,自己在余德慧教授於慈濟大學的「宗教與文化研究所(現更名為『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旁聽的「自我轉化」的課堂報告來看,真是看出22歲的自己,還處在「思考」跟「生活的實修經驗」相斷裂的巨大障礙。

彼時我的生命歷練,不足以讓我體會、理解作者的身心轉折;要待自己也陷入人生的各種苦痛考驗8年後,我才慢慢發覺自己近年來的改變和成長。

這兩本書在說什麼呢?「個人的體驗」是大江健三郎29歲出版的早期作品,四年前(1960)的2月,他與日本著名導演伊丹十三的妹妹依丹由加理結婚,3年後他們的長子「大江光」出生,卻是個罹患先天腦疝的嬰兒,外觀看起來就像是有兩個腦袋的畸形怪物(書中醫生語);大江無法面對此意外衝擊,曾前往江之島試圖投水自盡,後轉身回家,扛起對智障兒子的無盡責任的具有自傳性質的生命書寫。

「靜靜的生活」是大江55歲的作品,內容述說大江帶妻前往美國加州大學擔任駐校作家期間,三名孩子於東京家中生活的家庭故事。雖說書名取為「靜靜的生活」,卻也接二連三發生多起驚嚇事件,作者的智障長子大江光就被懷疑,是否涉入社區的性侵害事件?具音樂創作才能的大江光是否因為自覺被爸媽遺棄,故寫下命名「棄子」的樂曲?妹妹小MA帶哥哥去游泳池上課,卻差點被心儀的年輕、健壯教練給侵犯的事件。

日本現代文學翻譯家與作家邱振瑞認為,大江的作品並不提供讀者雅痞的品味、流行的歡愉或溫情慰藉;倒是邀請讀者重新審視自我存在的意義。這也是我回味這兩本書的方式,不再只是讀文字了,而是浸泡入作者、自己跟他人,異中有同的生命經驗的活現教導中;這樣的閱讀收獲,真是豐富許多!

前天晚上我在家裡看以前余老師給我們看的,由大江健三郎的大舅子伊丹十三改編、拍攝的「靜靜的生活」影片。

片中教導大江光作曲的重藤先生的太太曾這麼告訴小MA(大江光的妹妹):「我們生來都是平凡人;活得像平凡人,死也是平凡人。」小說的文字則這麼寫:「不要把自己視為特權化的存在。這個世界上最多數的是沒什麼的普通人;要醒悟到自己就處在這些普通人的生死大海中。……我個人確信,要以一個沒什麼的普通人的身分活著,需要經過相當的歷練。」

窩在沙發上讀書的我,就這樣來來回回、反覆閱讀重藤太太的這些話,一邊咀嚼自己近期的生活經驗,有哪些時刻最讓我感到平實生活的滋味?我想起家中終年做早餐店生意,沒放過一天假的爸媽跟阿姨的勞累中有笑的親愛仨的身影;想起自己兩週前的周末,跟數位朋友一起在花蓮的鹽寮海邊民宿裡,好好吃飯、睡覺、走海邊、被小孩跟貓玩,有一段、沒一段講話的靜靜的生活。

我發現跟人生中相對誇耀炫彩或失意落魄的時刻相比,還是這些平凡、樸拙、原味,隨風雨流逝的簡單生活時光,最讓我感到津津有味,且有輕淡的餘味繚繞。

我發現自己心的自在、安靜跟喜悅,很難在變動不止的現實世界中,獲得長期保障;若我過度認同現實世界中的自己,無論我的一生成敗為何?都註定了我的心情只能跟隨外境的流轉起落,如此局限,如此不自由。

我可真不想如此!

若我們不願只固守一個現實人生,又難以擺脫各種現實困境的話,該如何是好?

大江健三郎的書寫,不就是根底在兒子一出生就是嚴重殘疾的窘迫現實上嗎?他是怎麼繼續把人生的路走下去的?

他自述:「《個人的體驗》乃是基於眾多痛苦不堪的經驗才完成的作品。描述的是一位青年猶豫著該如何讓自己逃離現實的心路歷程。」此書出版五十年後,他在台灣的新版後記中提到:「他相信,創作這本青春小說期間肯定也對他發揮了某種根本性的淨化作用……延續到正在寫這本小說的那個……因絕望而伏倒在床的年輕的自己身上……。」

大江提供的逃亡路線圖,似乎是讓自己轉入「多重現實」的人生感知中。藉由如實面對自己的人生苦痛所釀生的書寫,他讓自身洶湧的薄弱的意志、負傷的悲情、自我防衛的性激情、羞恥又痛苦的利己主義,跟內心的責任感在小說的書寫中,盡情釋放、激烈交鋒、滾撞交纏;他才清楚明白到「自己與妻子的倫理就是要與這個孩子一同生活下去。」

他認為自己是透過書寫,在跟自身的真相進行搏鬥。

大江說:「這本小說帶給他一個回報,透過小說中對真實處境的不斷面對跟煉獄般的煎熬過程;他從此獲得對於未來生活方式的支撐。」透過文學的爬梳,他也發現自己從個人的困境走向全人類的困境;他認為只要我們都還活著,就一定會朝向設法解決問題的方向前進。

我看到大江健三郎的生命修練術是:「深深走入他個人的人生真相中,深化並擴大自己的體驗視野;於中獲取超越現實中原有自我對於事件的承受力和理解。」

大江就這樣一邊在寫作中改變自己、超越現實中的自我,一邊繼續生活下去……

大江健三郎十歲時,寫下了人生第一首美麗的詩:

「 雨滴上,映照著外頭的景色;雨滴裡,另有一個世界。」

這裡的「另有一個世界」,或許就是大江健三郎所以能夠繼續支撐現實困境的奧秘所在。怎麼說呢?

2008年底我在上余老師的「自我轉化」課時,他曾引導我們去注意大江的「私領域的內心空間」,他告訴我們一個人的「內心空間」若完全等同於他的現實生活,這個人勢必過得很苦;而世界上存在著另一群像大江這樣的人,他們會去涵養、經營自己擁有多於現實困境和感知的「內心空間」。

身為肉身的人,現實的意外事故我們無可預料、也沒有神奇魔法可供逃脫,躲不掉的就是躲不掉,私毫沒有選擇餘地;但我們的「內心空間」卻像大江十歲時詩中的「雨滴」,於外映照的是現實的天地不仁的樣貌;於內卻潛藏著「另有一個世界」的可能性。

這或許簡單說明了為何大江可以藉由一字一句的苦役勞動的創作歷程,於全身心的搏鬥、投入後,隱隱微微帶領自己超越現實的困境。改變的不是現實的殘忍,而是他的內心空間。他開始為自己的內心空間傷奮做工,萬分艱難地一層層掙脫身心挫傷後的種種反應;他開始有能力看到,並嚮往另一種較好的生活及調適的可能,主動去創造性度過往後的人生。

「靜靜的生活」一書中,作者的妻子曾說:「最後,我終於體會到,他只能這樣和自己的『困境』相處,並學習超越成長過程中偶發的『困境』。」如今我們知道,面對現實人生的困境,我們除了可以嘗試在「外在世界」,學習跟自己的「困境」相處、克服、超越或習慣它外;我們也可以走「涵養或質變」自己的「內心世界」的這條路。

當現實的路途過份艱難時,我們不妨乘著「內心世界」的奧秘翅膀,進入「雨滴(內心)裡的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們終於不用如此在意自己於「外在世界」的成敗高低;到底在死亡跟面對自己的心的世界裡,我們都只是肉身有限的平凡人,有著各自的生命搏鬥。

這是我敬佩每一個生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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