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療裡的哲學:關於哲學諮商目的何在的問題

心理治療裡的哲學:關於哲學諮商目的何在的問題

(哲學諮商研討工作坊開場的前言,2010)

宋文里
清華大學榮退教授
輔仁大學心理系兼任教授

一、有「哲學的諮商」這回事?

根據輔仁大學博士後研究員尤淑如的一次研討會報告,[1]我確知了「哲學諮商」已經在台灣的大學中由哲學系開課而正式展開了。但我關心的,確實像尤文中所說的:「哲學諮商不是另外一種心理治療,也不是心理諮商的派別之一。」[2]但當我看到:「哲學諮商和實踐哲學或臨床哲學(和心理治療)最大的不同在於,無論是朝向『實踐』或『臨床』的哲學,所強調的仍然是『哲學』的理論面是面對面的遭逢,要和非哲學人的其他人遭逢、要與人的生命經驗遭逢,貼近生命經驗中的苦楚探索其以意義,給出個別性的生命經驗詮釋。」[3]我就想:這些宣稱裡還有許多需要再進一步商榷、說明以及展開的論述。但由於哲學諮商以及實踐哲學、臨床哲學等等概念是在八○年代由歐、美、日等地展開的,而大陸、香港等地的華人社會最近也都和台灣一樣注意到這種發展的必要性,[4]但這論題能找到的漢語論著文獻還很稀少。[5]更且,這個論題裡所謂的「哲學」並不等於「哲學學門」的意思,也就是說,我們還不能斷定上述的「哲學人」和「非哲學人」是憑什麼來區分的,所以,進一步的討論,尤其是在「哲學界」之外的討論,應該是必要的。

二、在心理治療裡乍見哲學

尤文中提到,在Irvin Yalom的《存在心理治療》中譯本[6]中有陳登義作的序文,文中提到了Peter Koestenbaum的「臨床哲學」理念。Koestenbaum的主要著作出版於1978年,[7]而上述的Yalom那本著作則出版於1980年。[8]但我有一個值得聲明的發言位置是:1977年,我通過了碩士論文口試,論文題目是《存在意識的研究及其在高中生輔導上的涵義》。[9]論文開頭作了一些有關存在主義哲學文獻的回顧,然後才談到這種哲學如何轉化成為可以實作的心理輔導。我想對漢語世界讀者提的問題是:為什麼我的著作看起來好像比Koestenbaum, Yalom等人還早出現?我的碩士論文可以算是哲學輔導的先驅之作嗎?我自己心知肚明的答案是否定的。

我不是否定我的「哲學輔導」信念,而是否定那年代上的「先驅」表象。事實上,根據我自己在當時的文獻回顧,早已發現:被存在主義哲學所啟發的人本主義心理治療,早在六○年代的美國已經蔚然成風,而我們大家所熟知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家Carl Rogers, Abraham Maslow, Victor Fankl, R. D. Laing, Rollo May, F. J. J. Buytendijk, A. van Kaam, Fritz Perls, 加上那些比較強調現象學理論的心理治療學家L. Binswanger, M. Boss J. H. van den Berg, E. Mincowski, S. Strasser, E. Straus , 等等人物,其作品風起雲湧的出版盛況都是六○、七○年代的現象。我比較堪憐的告白是:我進入碩士班之前,早已打定主意要寫什麼樣的論文,因為我已經在大學教科書上看到一點令我非常神往的蛛絲馬跡,但是,在開始動手進行論文規劃時,我找遍台灣的圖書館,竟然只找到五、六本可看的書。幸好有一位加拿大籍的教授,也就是《超個人心理學》[10]一書的作者李安德神父,他自己有很多這方面的藏書。我一共向他借來二十七本書,才得以完成我的論文。

在當年,我把這些作品都鎖定為一個廣義的「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來看待,而當後來台灣的心理學界把「臨床心理學」、「諮商心理學」都以證照制度的加持來強調其不同的專業領域時,我的信念仍然不為所動,因為,要緊的是「心理」那兩個字,而在我讀完碩士班,到八年代赴美攻讀博士,由於這整段經歷中,文獻突然變得充分無虞,而且隨手可得,我經過大量閱讀之後,更加肯定了「心理」本身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哲學概念,以及「治療」所通過的對話過程也無非就是來源於哲學的對話。

三、心理治療裡的哲學

我不想回頭談三十幾年前的發現,而是希望在這一波新興的哲學諮商論述中,提出一些值得討論的問題。在黎建球─尤淑如所提的那串書單[11]之外,我另想提一位人物,就是從心理病理學出身的哲學家Karl Jaspers。這算是回到存在主義的心理治療嗎?君不見,在上文中,我列出許多存在-現象學框架中的心理學家之時,並沒有列入Karl Jaspers,因為,我在回顧存在主義哲學的時候,雖然早知Jaspers在這個哲學運動中的重要位置,正如我知道Martin Heidegger的重要位置一樣,我當時並沒有直接閱讀他們的著作,只是在提及Binswanger時,會順手翻覽一下Heidegger原著的一小段落,就像這樣,我翻閱過Jaspers的幾本小書,譬如Philosophy is for Everyman, Man in the Modern Age,《悲劇之超越》,等,但一直到我前幾年拿到他那本近千頁的鉅著General Psychopathology(心理病理學總論)之時,才認真把這本書的意思讀出來。

我要談的當然不是「心理病理學」,而是在該書中涉及「心理治療」的部份。由於這次發言的性質只是在為「哲學諮商」研究中心的成立表達我的慶賀之意,所以我不打算在此大作文章。我先說我對於Jaspers所謂的「哲學人」提出我的一個最基本的理解,那就是首先要進入philosophizing的過程,然後,我們就知道這過程實際上是不會有「通過」的一天,也就是說,如果要用證照制度來評量的話,我不相信Jaspers會願意擔任顧問來告訴你評量標準何在的。在某種意味上,我所瞭解的Freud對於精神分析的看法也與此類似──分析師的自我分析是永無終日的。但,最重要的不是這個「有沒有終止之日」的問題,而是,那過程的本質就是一趟永遠的self-illumination(自我啟明)但基於我對「國情」的瞭解,我要反過來詮釋自我啟明,也就是要先談self-disillusionment(自我除眛)。

什麼叫做「自我除眛」?為什麼一個人會進入這樣的過程?這聽起來好像無休無止的過程是不是一條「不歸路」?誰會願意走上此路而竟能說他無怨無悔?Jaspers確實提到精神分析對於一個治療師的養成是非常慎重將事的,但他說,分析訓練和自我分析也未必能像那個專業所宣稱的「完成訓練」,換句話說,還是回到Freud,訓練分析僅只是開頭,但從此之後,某種或叫「自我分析」(self-analysis),或我稱為「自我除昧」的過程,總之就是一輩子的事。為什麼?因為人類所創造的文明本身就是這麼矛盾(甚至是弔詭)的處境──它一方面為你啟蒙,一方面也就是你一生最大障蔽的來源。你要學會一切智慧,用來擊潰這些智慧,而後才得以重生──生出一個可以稱為你「自己」的新生命;一個能用自發自解的方式來面對一切文明所製造的難題之能力。

我知道,Jasper也知道,這些說法就是弔詭,但不能面對這種弔詭,你就不算進入philosophizing的過程,也就是自我除昧根本就還沒開始。那好,這樣一說,不是把更多人給嚇跑了?不!如果沒有一位蘇格拉底或孔丘之類的人來陪你渡過這種難關,你可以讀書。人類歷史上一直有這種人源源不斷把自己開發出來,而他們所留下的言論常常可以給你非常重要的指引。說到這裡,Jaspers開出的第一本書單就只是一本書你去試試看:那本書的作者是丹麥哲學家齊克果(Kierkegaard),書名叫做《死病》(或《致死的疾病》),你一定要親自去閱讀──不要讀別人的介紹或評論。我老實說,在三十多年前,台灣確實出現了那本書的中譯本,由孟祥森那位很特別的文人所作的翻譯。我讀過一點,似懂非懂地,沒讀完就擺在一邊了。但最近,我又聽了一次Jaspers的忠告,拿到一本英譯本,The Sickness unto Death,再讀一遍──這回就非同小可了。我讀了十頁之後,真是嚇出一身冷汗,但這不是害怕,而比較像是任督二脈開始交通起來的信號。我不是要說什麼結果,因為我還沒讀完,但是,我開始瞭解這種「不歸路」的必然性,並且,讓我回神過來告訴我的學子們:這不是一條黃泉路,而確實像是一條導向新生神曲──我故意在一句話裡典用了兩次Dante──「新生」和「神曲」,但我只說「像是」而沒說「就是」──你們如果覺得這樣說話實在沒頭沒腦,但,我有承諾說要給個什麼答案嗎?我是用一個大哉問來為「哲學諮商」慶生的。你們之中的任何人,如果覺得想要一探究竟,你或者可以跟我一樣,直接去讀那本《死病》,不然你就來開始接近哲學諮商吧──找她們,或找我,都可以,我們會從對話開始,只是不知何日而終──我想會是這樣的。

[1] 尤淑如(2010) 〈哲學諮商概論課程的構想〉,《西區人文臨床與療癒課程催生會》,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會議論文。
[2] 同上註,p.21.
[3] 同上註,p.21.
[4] 據尤文所述,在香港是稱作「哲學輔導」,而大陸則稱為「哲學心理諮詢」、「哲學諮詢」或「哲學輔導」,見上註,p.20.
[5] 請參黎建球(?)〈哲學諮商的理論與實務〉、〈哲學諮商的三項基本原則〉。
[6] Irvin Yalom(易之新譯)(2003《存在心理治療》,台北:張老師。
[7] Koestenbaum, P. (1978) The new Image of the pers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clinical philosophy. Westport, Conn.: Greenwood Press.
[8] Yalom, I. D. (1980) Existential psychotherapy. New York: Basic Books.
[9] 宋文里 (1977)《存在意識的研究及其在高中生輔導上的涵義》,台北:台灣師範大學教育研究所碩士論文,未出版。有電子檔可索取。
[10] 李安德(Andre Lefebvre)(若水譯)(1992) 《超個人心理學:心理學的新典範》,臺北:桂冠。
[11] 見尤淑如(2010),p.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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