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夢起時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余德慧老師的閉門弟子之一。

最早,我是從「讀者」的身分認識了文字裡的他。我是在高中的苦悶歲月,為了逃離大量的考試煎熬而藏身圖書館,首次讀到他的散文作品,不久就私心認定他是我「生命裡的sai(師)」(對!這只能用台語講,「師傅」的意思。)雖然現實上我並不認識他,但這股沒道理的「認sai」的感覺我卻不曾懷疑。

高中畢業前,輔導室的老師曾兩度幫我牽線,讓我有機會進入東華大學親近余老師(是小粉絲見面會嗎?)。一次跟女碩士生進入老師的研究室,簡單招呼後,他倆師生對談,我則在一旁對心儀的作家暨心理學家的生活和心思充滿好奇?便突兀又認真地站在老師的兩道長形書牆前,瀏覽他到底都在讀什麼書?是怎麼長出這些見識?寫出這些文字的?

當時的天色已晚,老師即將離開。我因為要坐研究生的車,且有害羞、緊張跟作為晚輩的禮數就先下樓;半途卻傳來老師宏亮的聲音喚我的名「聲─傑─」。我忘記他為何叫我?但我一直記得被他「認出」的不生份的感覺。

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場午後的私塾會上。(我要到很多很多年後,才知道「私塾」是老師在一般的開課外,為同儕跟學生額外提供的「專題讀書會」或指導研究生的課。)當天老師講了太多對高中生的我而言,十分艱澀難懂又陌異迷人的話;我邊聽邊抄筆記,像是預習6年後的碩班課程,很是靈魂開心!

高中和大學時期,我總是斷續把他的文字拿起來讀;其實囫圇吞棗的時候多,但經由他的書寫,我漸漸對自己的各種生命困惑和不知言語的經驗,有了些透光進來的感覺;他成為我在面對自己和他人的心靈世界時,一位重要的領路老師。

再見面時,我就是「準碩士生」的身分了。

余老師對夢的基本看法,在「生命夢屋」的書封上[1]已給出他的詩意回答。他說:「我們不必在意『夢』揭露什麼奧秘,或者夢裡的喻象是什麼?也不必去解夢,只是把夢當做是生命的經驗,生命就可因而立體化地豐富起來。」或許是生活散文的緣故,他只提醒我們別用白日的理性意識,去徒勞追求夢的意義;他邀請我們對自己的「夢思」敏感,讓夜晚的無意識跟白晝的自己對話。

他曾引用傅柯及Binswanger的分析,指出夢是潛入自身,揭露存有的自由運動[2],並延伸指出,夢不只是單純的影像,夢是「原初的無人稱的主體樣態[3]」,是內心的原初的意象作用;故我們不能採用正面的意識去讀夢,反而要透過「體─悟」自身的雲深不知處的方法去窺探「自己的(夢思)世界(ideos kosmos)」[4]

老師當然知道榮格是以「象徵」來解讀心靈的奧秘[5]。他自己則透過長期陪伴臨終病人的身心狀態的研究,跟自己的晚年病苦體會(我的猜測),指引我們「夢」是發生在「身心的交接處(及他界)」,是種不自主的「非現實,卻(超)真實不過的」精神生產。[6]

面對這些「夢幻衝動的影像」,除了意義、內容;我們也要關注「身體質感的原初意象」,像是:明暗、快慢、輕重、鬆緊等,即體察夢的質地和我們的身體的關係?這裡有跨器官高度綜合的「身體情緒」的作用在發生。[7]如此交織出對夢幻影像和身體質感的深度傾聽,可以是我們洞識身心狀態的一條路。

走到最遠處。余老師對臨終者已自然切斷人世間的橫向連繫,進入死亡前的縱深(僅存夢幻跟破碎回憶)的內在轉動的描述和理論建構也很深刻![8]我認為這些是老師對「夢(幻)現象」的解明貢獻。


[1] 余德慧(2010)。生命夢屋。台北市:張老師文化。

[2] 余德慧、李維倫、林蒔慧、夏淑怡(2008)。心靈療遇之非技術探討:貼近病人的柔適照顧配置研究,頁6。生死學研究:第八期,P1-39。

[3] 余德慧(2014)。宗教療癒與生命超越經驗,頁265。台北:心靈工坊。

[4] 余德慧等。心靈療遇之非技術探討:貼近病人的柔適照顧配置研究,頁7、14。生死學研究:第八期,P1-39。

[5] 余德慧(2013)。生命詩情,頁176。台北:心靈工坊。

[6] 余德慧(2014)。宗教療癒與身體人文空間,頁122。台北:心靈工坊。

[7] 余德慧(2013)。生命詩情,頁222。台北:心靈工坊。

[8] 余德慧(2006)。臨終心理與陪伴研究。台北:心靈工坊。

最後我想分享自己作為余老師的「晚年學徒」的近身故事。

2010年「張老師文化」要給余老師重出四本作品集的一天下午。老師學長姊和我就窩在他家的三樓客房,給他頌缽、雙腳按摩跟施做靈氣(請放心!老師總是默默護持我們這些徒孫的。)不知何故?當天學長偏偏要聊起其實我們都很有限的戀愛話題,一旁老師聽聞後只是老僧入定、不動聲色,任我們吧咂去。

當我讀到老師的新序「寫作因緣」後,我把時間推敲回去,這才發現這篇文章就醞釀在他的身體很不適,我們不時會陪他施作「柔適照顧」的病苦日子裡寫作出來的。類似的事情多了後[9],我才意會到老師總是保守他作為研究者跟寫作者的凝視目光;即使身心苦厄,他仍出入多重的精神世界,深刻領會。

有一天,余老師對我們說他做了個這樣的夢。

「我的夢裡有一大塊土地,一開始上面什麼都沒有,一段時間後,就自然長出各種植物、花草、樹木,還有昆蟲、小動物,充滿生機。」說時他爽朗的笑,「最特別的是,我什麼都沒有做。我只是在旁邊看著、看著,它就自己長出這一片茂盛的景觀了!」

親愛的余老師:當我寫作這篇文章時,我腦海裡不時會想起您喜歡的王維的兩句詩;我改寫了兩個字,送給你和我們。

「行到水源處,坐看夢起時。」

我以為,這是一直以來你教我們的事。


[9] 晚年的余老師,不時會收到出版社的邀請,為即將出版的身心靈書籍寫序言,他都稱我在寫「書評」。他曾分別於2009-2012於《慈濟月刊》,2010-2011於中國大陸的《心理月刊》(已停刊)不定時發表專欄文章。

◎註:本文的封面照是余老師的藏書簽名。這本書是1993年,由Humanities Press, New Jersey出版社出版的《Dream and existence/ Michel Foucault and Ludwig Binswanger; edited by Keith Hoeller》。想必是課堂的相關閱讀,我也跟著翻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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