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人都跌入深淵

文/李維倫 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教授

這幾年有機會跟中國的心理學界與心理治療界朋友來往,也認識了許多博學正直之人。朋友間在學問與心理治療臨床工作上的相互砌磋,實是人生樂事。在武漢肺炎疫情爆發之初,我就十分關注。從現象學的角度來看,要問的是:在我們眼前呈顯的是什麼?當把種種事象聚合起來,在我看來,正在發生的不只是疫病災難,更是人性的災難。因此,隨著疫情擴大惡化,我對朋友的擔憂加深。所擔憂的不只是朋友與其家人們的生命安危,而是看到逐漸浮現的人道危機而憂心:朋友們可有保守安心之道?

法國作家卡繆(Albert Camus)的小說《瘟疫》(La Peste,或譯《鼠疫》、《黑死病》)雖是虛構但其所呈顯存在處境卻在今日成為現實。書中的一句話「能夠對抗瘟疫的,就是正直(the only way to fight the plague is with decency)」常被用來鼓舞大眾持守自身對抗疫病。然而卡繆也有這樣的描述:

「我最後明白了,這麼多年來我雖然全心全意地認為自己在對抗著瘟疫,卻始終是個瘟疫的受害者。我瞭解到有數以千計的人死亡都是經過我間接同意,由於我認定那些導致他們喪命的行動與原則是正確的。其他人似乎並不為此困擾,或者至少他們從未提起。而我卻覺得喉嚨像打了結。我雖和他們在一起,卻備感孤單。有時我向他們表達我的顧慮,他們會叫我想想真正重要的事,並提出許多看起來都很冠冕堂皇理由,硬是要我吞下難以下嚥的東西。」 「長久以來我感到羞愧。儘管沒有直接參與,儘管是出於善意,也還是一樣,羞愧得想死,只因為自己也曾經是個殺人兇手。漸漸地我認識到,即便是高人一等的人,到了今天也難免要殺人或放任他人殺人,因為這是他們生活的邏輯。而在這個世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可能置某人於死地。」

在瘟疫蔓延時,要分辨出「正直」甚至採取「正直的行動」,非常困難。我們有沒有可能把「殺人或放任他人殺人」當作「正直」?病毒不只引發疫病災難,還有更具毀壞性的人道災難。我不認為人道危機只會發生在特定地方,我也不認為人道危機只會發生在疫病橫行的中國。在台灣,我們早已曝露在疫情之中,我們也早已進入了人道危機的預備隊;我們不也擔心著自己與家人的染病可能性嗎?或許不久之後,我們難保自己不會在行使「正直」時卻成為人性之惡的僕伇。當人道危機來臨,我們該如何自處?

卡繆藉著小說中的人物塔魯(Tarrou)道出瘟疫蔓延時的三種角色:禍害、受禍害者以及真正的療癒者:

「我想說的只是,這世上有禍害(pestilences)也有受禍害者(victims),而我們應該盡可能地拒絕站到禍害那邊。也許你會覺得這個分辨並不難。我不知道它難不難,我只知道這是真的。我曾經聽過無數論證不僅差點讓我暈頭轉向,也讓其他人暈頭轉向到了同意殺人的地步,因此我了解到人類的所有苦難都源自於沒有把話說清楚。所以我決定無論說話或行動都要清清楚楚,讓我自己在正確的路上。因此,我說這世上有禍害也有受禍害者,再無其他。如果說這句話讓我自己變成禍害,至少我不是有意的禍害。我盡量試著當一個無辜的殺人者。你瞧,我的野心其實不大。」
「當然,必然有第三種類別,那就是真正的療癒者(true healers),不過人們不常碰見這種人,因為那很難成就。所以我每次都決定站在受禍害者這一邊,盡量降低危害程度。在這個位置,我至少可以試著看看人如何能夠成為第三類人,也就是如何獲得平靜(at peace)。」

李厄(Rieux)醫師接著問塔魯是否知道如何才能獲致平靜時,塔魯回答:「知道,同情(sympathy)。」人道危機的出現是因為眾人不知不覺站到了禍害的那一邊。然而性命難保,走投無路時,又如何能苛責大眾呢?大難來時各自飛,不就是理所當然?其實,我的擔憂並非想要進行任何苛責,而是為了祈求眾人,包括我自己,免於羞愧以及羞愧難當下的災難作為。當災禍四起,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如卡繆筆下的塔魯,隨時警醒地站在受苦之人那邊。我也想尋求成為那種第三類人,真正的療癒者。不過卡繆所說的「同情」是什麼呢?要如何抵達呢?在人生的極端處境下,常規時期的心理學能夠說明嗎?如果有人問我,該如何回答呢?2月7日武漢李文亮醫師過世後,我在澈夜難安的情況下寫了底下的文字。

我想,這就作為一個嘗試的回答吧!

心理治療者的試煉:當所有人都跌入深淵

文/李維倫

我親愛的心理治療伙伴們:
我們所經歷的,不是疫病的侵襲,而是真相的侵襲。在真相的侵襲下,我們面對的不是失去生命,而是失去人性。

驕傲者揮舞著驕傲抵擋真相,
自信者揮舞著自信抵擋真相,
理智者揮舞著理智抵擋真相,
權力者揮舞著權力抵擋真相,
號令者揮舞著號令抵擋真相,
心理治療者揮舞著心理治療加入抵擋真相的陣營。

當真相令驕傲、自信、理智、權力、號令一一成為虛假你當真相信心理治療不會陷入虛假窘迫之中?

於是,我們與眾人一同跌入深淵。

深淵中,
充滿了絕望者的狂歡,
驕傲者以怨恨憤怒狂歡,
自信者以憂愁頹喪狂歡,
理智者以疏離冷漠狂歡,
權力者以殘酷蠻橫狂歡,
號令者以囂張喧鬧狂歡。

病弱者被拋棄,怯懦者被斥喝,不忍者被嘲笑我們不但將失去生命,也將在絕望的狂歡中失去人性。

世界傾圮。

我親愛的心理治療伙伴們:
請不要抵擋真相,請不要絕望狂歡,請明白,無依無靠的深淵就是我們的安居。
當真相宣示,我們聆聽,我們無法爭奪生命,但我們必須在深淵中充實人性,我們將如此領受真相給予的方向。

我親愛的心理治療伙伴們:
這是心理治療者的試煉深淵真實不虛,請在無依無靠中,面對受苦的面容領受方向,成為力量,給出撫慰。

穿透縫隙的光

隨著「繭中紅塵」攝影集追下去,我在網路書店找到了第58期的「經典雜誌」(2003年5月號),裡頭有張蒼松先生的兩篇報導文章:「繭中紅塵」跟「玉里醫院紀實」;也從網路翻到了記者邱顯明、曾萬跟杜廣奎等相關報導和其他專書、論文等少數資料。

看來這段塵封的精神醫療史,還是有些光從縫隙間,穿透過來。 閱讀全文〈穿透縫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