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余德慧讀書

人找書來讀,書也找人來讀。前一句理所當然,後一句又該怎麼說呢?

這本以余德慧教授生前所寫的書籍推廌序為主的書就可說是「書找人讀」的例證。本書所蒐集的書序大致落在二OOO年之後,但也有遠至一九八四年;內容包括了臨終生死、靈性修行、心理助人、以及人間情懷的抒發等。大致上我們可以這樣說,台灣這十數年來關於生死靈性與助人轉化方面的相關書籍,多會找到余德慧教授來寫序,為讀者大眾做個導引。余德慧教授與這些書之間就形成了一片閱讀風景。如今心靈工坊將這片風景集中呈現在讀者面前,我們看到的不只是一位學者的文筆思考,更是台灣近年來在人文心理靈性上的一股思潮風光。有了這本書,我們就可以跟著余德慧讀書,像是有了一個閱讀的總脈絡,指引我們踏上安定心靈之旅。

余德慧教授又是一位怎麼樣的學者,讓這些書來找上他呢?我想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所長林安梧教授對余德慧的形容最為貼切:出入生死、幽明來去。據余德慧教授的師長舊友言,他早年浪漫倜儻,對人情世事常有不拘世俗的看法;關注華人社會中的心靈受苦,但又是一位非典型的臨床心理學家。一九九五年從全台首學的台大移教花蓮東華大學,自認為最好的選擇,並專注於臨終照顧與宗教靈性的研究。至此余德慧教授出入來去的,不只是人間世俗的範疇,還有生死幽明之境;其學問文章,也就成了學生與讀者大眾在生死聖俗間的思想中介。

雖然其為人為文從浪漫倜儻到生死幽明,余德慧教授所中介呈現的閱讀風景之旅卻是要倒過來走,也就是從生死瀕臨知見自我誤識,再回返修行工夫寬諒人間殘酷。本書的編輯大致上也是以此為順序,容我說明如下:

跟絕大部分心理學家不同的是,余德慧教授深深質疑以「心智自我」造就出來的現實。這個心智自我並非某一個人所擁有,也不是因智能高低而有所分別;它是在世界上的常人共享且用以建立「常觀」、驅逐「異常」的思維態度。對心智自我來說,人生最大的「異常」也是最想去除的,卻是人人都將抵達的死亡。然而余德慧教授從他的實務研究上看到,死亡不是人生的挫敗而是恩寵;其所恩寵者即是讓人得以脫離自我的誤識進入存有的寧靜之中。當人在世急急忙忙汲汲營營,感到時間的困窘時,死亡卻贈予人們最屬於自己的時間。這話聽起來矛盾,但余德慧教授用種種說法說明給我們聽;這認識不容易,但有余德慧教授起了個頭,我們大家就有機會體會到「生死共命」。

余德慧教授對於宗教靈性的理解,自然不會隨心智自我的價值起舞。對他來說,靈性修行不是世俗成功的勳章,卻可能在道德裂隙中滋生。許多宗教的教門論述要人們行善福報得善終,他卻提醒這其實是心智自我的編織,極可能對人生的不堪處行使殘酷。余德慧教授雖不以教門為準,但也不以教門為忤;他並不帶給我們二分對立的思維,而是引領我們進入存有的原初處境。

余德慧教授堅持自己是一位臨床心理學家,而深識存有原初性的他自然拒絕心理受苦被精神病理診斷學綁架,因此他對心理諮商與心理治療就有了獨樹一格的看法與實踐。余德慧教授認為心理受苦實是倫理受苦,是人間的倫理規範使得情感難以有出路,因此他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原初倫理,接引受苦之人的原初情感。余德慧教授並不反對心理師專業化的建制,但期許心理師成為真正的心理治療者,讓受苦者依靠。這樣的心理治療者要能夠反出專業知識的限制,深入廣袤的人性空間,同時也要能帶領受苦之人悠遊於人情義理之間。這樣的治療者技藝並不容易養成,但最關鍵的要看心理助人者要不要認了這條路。

如此看來,就能明白余德慧教授對底層生活者不可言喻的溫愛。底層生活不僅指貧窮生活;富有之人也會有靈魂深處的煎熬,一無所缺者極可能遺失了匱乏。余德慧教授敏感於說三道四泛泛之談所遮蔽起來的人間圖像,他要為人生不堪聞問處與倫理不及處尋得人間寬容。這樣的傾向,我認為,即是他舊友口中的對人情世事不拘世俗;現在看來,恐是余德慧教授一生無法擺脫的柔軟慈悲。

如此,從本書的三個主題,「瀕臨/生死道場」、「靈知/身心轉化」以及「祕思/詩意綿延」,我們得以見識余德慧教授帶領的一路閱讀風景。在當今台灣媒體以殘酷的爽快來荒蕪我們的心靈生活時,或許這片風景可以讓我們溫潤寬諒滿溢胸懷。

而我正是因這片風景而獲得滋養之人,謹為之序。

註:本文為《生命詩情》(心靈工坊出版)之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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