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人類存有,沒有什麼比缺乏回應,更為可怖。
(M. Bakhtin)
這是一本研究與實務無間斷對話的書,是從臨床診療到社會場域的對話之書。兩位作者亞科.賽科羅(Jaakko Seikkula)教授與湯姆.艾瑞克.昂吉爾(Tom Erik Arnkil)教授合著的《開放對話•期待對話:尊重他者當下的他異性》一書,充分反映兩位作者分別對於心理治療、社會政策、民主文化和健康福利等專長所建構的跨域越界之實踐網絡地圖;而對話、眾聲複調性、交互主體性,以及人際關係,是串連本書脈絡的重要核心元素。
對話的重要單位,是自我與他者的互動關係。過去,在自我中心主義下,他者總是被化約成異己者,列維納斯(E. Levinas)則開展「為他人」的倫理。因為我不可「替」他人而苦,因而以一種對他人的責任感作為對他人苦難最大限度的臨近,「為」他人的責任感,即便對他人有著深刻的情感,我們也只能在「為他人」的努力中,看到生存者想使責任的意義超出自身存在的範圍,而抵達他人界域的高貴意願。為他人,並不是行有餘力而為人的主體,而是身陷自己生存泥淖中,卻懷有對他人深切情感的人。台灣臨床處境目前尚未完全抵達的地帶是「為他人」的倫理,通常思考的是「替自己」的邏輯化,這本書則直接挑戰臨床倫理的無能回應之處,促發我們思考臨床實踐的不同方式。
本書的觀點,倡議建立了自我與他者的關連,得以進一步促發開放式對話。無論是亞科來自精神病治療中的開放式對話;或是湯姆來自可以解決多方協助所致之混亂局面的期待/未來式對話,都是打開了「將來」時間性的可能性。「將來」就是總是將要來臨卻從不會在場,在將來的視域中「呈現」的只能是「不在場」。「在場」的時間性的超越性所朝向的應該就是「將來」的神秘之謎,於是時間本身也不再是存在者存在的視域,而是存在超出自身的樣式。
由於人們存在的各種可能性,眾聲喧嘩的對話基調難免。本書立論基礎所援用的巴赫金(M. Bakhtin)曾以眾聲喧嘩的觀點,分析歐洲中世紀狂歡節儀式風格的民主化。後來,巴赫金透過蘇格拉底的對話與小說話語的詼諧或多音所揭顯的反諷智慧,建立了一種開放辯論、積極交流的修辭,經由眾聲喧嘩的離心性、多樣性、曖昧性、歧異性,鬆動了既定的社會規範,發揮超越藩籬階級的修辭功能。因此,眾聲喧嘩本身可以促發人們追尋正義與訴諸真理的主張,其本身蘊含著倫理實踐的向度。
由此來看,沿著本書的書寫脈絡,可一步一步遊走於心理治療的臨床「微觀處境」和社會政治的「鉅觀結構」現場間,進而更深刻認識到雖然不同場域都處於眾聲喧嘩的狀態,等待著開放辯論與反思實踐,但卻不時面臨著阻礙對話的無數挑戰。無論是本書提到的地方政府之同儕學習的「打穀倉」作法,這是芬蘭人日常用語,意指徹底的對話,不帶任何攻擊或負面的含意;或是心理治療歷程的受苦經驗對話性理解,兩位作者對實證醫學模式與手冊導向標準化的評估模式,以及重視因果解釋模型建構,而非深度描述置身所在現象的研究文化,提出批判性的反思。由本書立論可知,積極打造「交流空間」和「市集廣場」的場域,才能與參與式形態建構問題解決方案,以促使科學研究的社會實踐得以具身落實;而不是僅在實驗室數據堆疊的密室操作而已,這是「去脈絡化」的實證主義單調訴求。
本書的特色,在於喚起對話的實踐,就在於起身行動。對於個體遭遇或社會病理診斷,召喚出語言的真正性格在對話。因此,這本書所提出的開放式對話,就治療處境而言,不僅是我們與病人及其家屬(甚至還包括其朋友)舉行會談的方式;它也提供基本原則,讓我們知道如何在動員整體精神病治療時能促進對話。在開放式對話中,每一會談會根據案件的情況和背景形成自己的結構;在期待/未來式對話中,會談是在結構中進行,依照某種順序架構起來。在開放式對話中,每個人都以「圈內人」的身分參與治療過程;期待/未來式對話中的主持人則是外來者。如此,就治療者的「在場性」而言,就是一種與他人「面對面」的遭逢。案主是自己改變的專家,無論是就晤談內容(案主知曉自己的狀態)或是晤談歷程(案主溝通的方式或語言),都是一種專家。而治療者是以一種存有的回應,是對他人肯認後的「我們」關係的形成。
與本書對話,近年來,我們也提出倫理放入療法過程中的論述,這樣會產生的是「療遇」關係。病者、苦者和療者相遇,結合成直面的並行者,照面即療癒(遇),沒有預設的「病苦皆除」狀態。所謂照面即療癒(遇),是指人們有「臨場的能力」,可以一方面自我肯定,另一方面也會同時對他人保持開放性和肯認度,亦即個體不會自我封閉或喪失主體性,而是會視他人的狀態,在不損及對方主體下,予以適切回應或照應。所以,對案主(人)的「在場性」共行陪伴與互為對話,基本上,已經涵蘊療遇的深層特性,受苦性經驗的殘酷領域,也就獲得減緩或抒解的可能。
由此,經由本書所啟發的心理治療歷程是一種複調特性,就認識論而言,心理治療主要是在不斷經驗地肯認他人,而不是知識的獲得。就關係取向而言,這是一種與他者遭逢的過程,而非刻意製造關係。就存有論而言,治療者不採取目的導向或真理發現模式,而是開放性地在場,與他者遭逢而觸動。就技術層次而言,這是一種促發與傾聽,而不是指導、導航或給予忠告。就倫理實踐而言,治療意味著對於召喚的回應,而不是給予忠告,或予以道德性的勸說。
閱讀本書,不時浮現出賀德齡(F. Holderlin)的著名詩句:「自從我們是一場交談/並且互相聽到起」。自從我們的存在成為一場交談、並且能夠在交談當中互相聽到對方(的時刻)開始,這樣才能更貼切的理解活動拓展至共同實踐的層面。這種積極的聆聽向度一旦打開之後,交談對話才真正進入互動流轉的運行空間,也才開始有互相造成實質影響、彼此產生交互作用的結果出現。而後,逐步形成所謂的交談對話共同體,這是有限主體在歷史歸屬與社會聯繫方面的最終依歸。
回到台灣社會處境,置身日益多樣性、異質性、混合的(新移民/多元性別)文化,更需要寬容的對話理解。但我們卻往往看到遇到不滿就習慣以「嗆聲」發聲的邏輯演繹,尤其我們歷經舊威權體制政治媒體複合意識形態操作下的獨語性修辭術盛行年代,對話參與、審議民主總是難以全面落實。如今再度政黨輪替的轉型正義工程推動之際,以責任認同姿態對話,重新評估生命價值的工作,雖難免遭遇困境,也可能產生憂慮情況或難纏的問題,但本書精心經營所部署的人際工作核心本質,這也許是走出對立姿態、邁入對話可行的文化診療藥方。亦即,這本書的中文版來得正是時候,透過本書許多案例討論,得以理解對話夥伴關係的建立歷程,並提供相互視域融合的開放/期待對話基礎,進而促進自我與他者得以不斷地交談與相互被聽聞。本書的複調書寫與眾聲喧嘩的修辭策略所營造的語境,值得我們仔細閱讀、理解,並加以轉化實踐。
這是一本建構相互對話與積極傾聽的切中時代之書,等待我們的回應。如本文開頭所引的巴赫金話語:做為人類存有,沒有什麼比缺乏回應,更為可怖。
置身文化/族群多樣性的台灣社會,是我們面對他者,迎向對話/傾聽文化的重要回應時刻了。
註:本文為《開放對話‧期待對話:尊重他者當下的他異性》(心靈工坊出版)之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