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走一段路

心理治療的本質是什麼?身為心理師的我也很想知道。

故最近花了不少時間細讀日本紀實文學大獎的得主最相葉月,費時7年採訪、研究寫成的「心理諮商師」,跟日本第一位取得榮格分析師資格的重量級心理治療師河合隼雄,於64歲自京都大學退休後寫就的「心理治療之路」,結合我大學、碩士受訓8年,入行三年半,共浸泡於心理學領域11年半的經驗,來嘗試道出本行的基本門道跟經驗特徵。

首先,讓我們簡短回顧日本的諮商和心理治療的發展史。早在1910中期,就有久保良英先生,將發源自19世紀末歐洲的心理治療的部分作法傳回日本,當時主要是將智力測驗跟人格測驗的教育評量法,導入教育的輔導現場,並由輔導員對來談者提供指導跟建議。

彼時,「諮商」這字眼才正要從美國社會誕生。

由於工業化造成社會急速變遷:都會區人口暴增、失業、貧窮跟貧民窟等問題崛起;諮商師就在產業結構跟生活環境的急變下產生,成為在「就業輔導」、「教育評量」跟「心理衛生」三領域提供協談、建議跟指導的專業角色。此時的「諮商」跟心理治療並無關係,強調的是指導員的功能。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當日本開始脫離復興期、邁向經濟蓬勃發展時,社會也開始出現許多心理問題,加上1958年作家星新一發表的短篇作品《喂~快出來啊》等事件,「諮商」和「諮商師」的詞彙開始進入新聞標題,大家漸漸耳聞。

1949年秋天,有名叫羅根.福克斯的傳教士後代,第一次在東京教育大學(現為筑波大學)介紹卡爾.羅傑斯的「非指導性當事人中心治療法」的學說。此後至1965年,河合隼雄自蘇黎世返回日本初期,全日本都處在羅傑斯的熱潮裡,甚至一度將諮商等同於羅傑斯提出的三原則:同理、無條件正向關懷跟真誠一致。

對此,河合隼雄認為這與日本的諮商並不發達,許多人渴求法門,跟反動日本傳統教育的說教癖有關;也是在這一年,河合隼雄將箱庭療法(台灣稱沙遊治療)引進日本,剛好接枝上社會大眾跟專業工作者,無法憑藉羅傑斯的原則有效回應實務挑戰的困局,走出新局面。

此年代,抗精神病藥物、抗憂鬱藥物、精神安定劑已經導入日本的醫療現場。1980,DSM-III(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問世,因為美國的權威醫學雜誌開始徵求使用DSM作為診斷準則的投稿論文,加上1990出現實證醫學概念,故DSM開始對日本的臨床工作跟醫療保險給付產生實際影響。

早年較看重醫病關係的治療,已經被「效率」跟「經濟考量」給取代。回不去了!

今天為止,日本尚未有「臨床心理師」的國家級證照。僅有1988年,由16個民間學會建立的「臨床心理師的專業證照制度」(要求臨床心理師得完成碩士學位並通過資格考始取得執照,每五年得累積足夠換照點數;因為專任職缺少,這份工作在日本也是張高學歷、低待遇的證照);加上日本政府並未管理民間的各種心理治療執照跟稱號,故需求者常常無所適從。

簡要爬梳日本的諮商和心理治療史後,我們來轉進「心理治療的本質」這道核心議題。

河合隼雄開書就說:「對心理治療下定論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人無法像自然科學的對象物一樣,能被清楚定義跟完整把握。他指出「心理治療」跟「自然科學」是不同的;當我們想接近人心,並無法單靠知識跟技術就達成,而是要動用自己的全身心存在,去跟對方建立關係,努力認識對方的主觀感受經驗才行!

他指出:「心理治療並不存在著一個所有人都可以拿來套用的共同方法或法則。」故:「我們要構築起一個臨床的智慧體系,其中很重要的是重視主體的體驗,這個智慧一定包含了內在的體驗。」他說我們心理治療要發展的是「臨床之知」,甚至要斗膽說一句:「可以說是『人間科學』吧!」

書中,他論述了四種心理治療的模型,認為「醫學模型」重視的是因果邏輯跟給藥,「教育模型」採取上對下的教誨,兩者在心理治療領域並不怎麼管用。他採取的是「成熟模型」跟「自然模型」(一種道法自然的方法,這裡不論)」,藉由治療者的深度傾聽跟適切的回應、陪伴,來促發當事人的自我成熟的過程,進而解決問題。

他分析,對現代人而言,「心理治療」就處於科學和宗教、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目的在於緩解人心的各種痛苦,心理師就是陪伴他人走過艱難的緩苦與成熟路途的人。

這條路一旦開始,我們就得跟個案締結真誠的倫理關係。

一路上,我們都不會拿到具體的路線圖,只能仰靠對人的信念及過往的訓練,時時敏銳地感知個案跟自己的心理動向。我們要深入的是個案的內在現實世界,航行方式在於關係的穩固,跟超越表層世界的共情、理解能力,只有當彼此的心靈共鳴時,深層的感動才會向我們開啟。

心理治療進入的是非日常的時間與空間。在這裡,心理師要允諾自由、平等的接觸發生;當個案的內心議題開始被激活,自發、無意識地流動起來時,心理師會迎來各種以語言/非語言、意識/無意識、身體/心靈,透過夢、意象、症狀、情緒和情感投射、攻擊或褒揚的敘事表達的衝擊!

這是為何從事心理治療總是會承擔危險的可能性,因為總有些個案的內在風暴過於劇烈,而肉身陪伴的我們又怎能不受影響?這些時刻,我們還是要盡力去理解風暴的意義,做各種能做的努力並穩住自己,這樣個案才能在我們的陪伴中一起度過難關。

即使在相對平靜的會談時刻,我們還是要周密地對當下的多層次感知訊息,進行涵容、理解並努力給出「恰到好處」的回應(河合隼雄說:「恰到好處」才是心理師的本事!);像是能協調掌握:心理病理學的知識、知悉兩造的身心靈感受、摸清個案的現實系統跟可及資源、評估並試探能動的出路;一場會談下來,我們常常要消耗掉許多心靈的查克拉(能量的意思)。

我喜歡河合隼雄自己的說明:

「我所面對的,是個案的整個存在,到底該如何進行,我會非常慎重,同時也會盡量保持態度的柔軟性,才能了解全貌。讓自己的意識盡可能保持在從表層移動到深層的可動狀態,就能和個案一起找出自己該走的方向。……。現在我看到個案的症狀消失、問題解決,當然會覺得高興,但是基本上,我依然保持著解決也好,不解決也好的態度。」

陪你走一段路,是我喜歡、感到榮幸且能發揮自性價值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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