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散記

Notes

Just a few pieces left

宋文里

時年20

就讀大學一年級

 

我不曉得如何來組織這成千的散碎的日子。

也許,一日日間,我用心又用心,思慮又思慮,而後,只為了我那用心和思慮是千日如一的,我才知道:這些日子或許正是千顆珠珠串成的一條項鍊。

 

朋友們想要數數我項鍊上的珠珠,我說:不用數,我為你們摘下幾顆。

 

※            ※            ※

 

  • 按理說,我該

 

幾天來,我一直在這個閉塞的屋裡等著,好像有位朋友要來。是誰?我不能確定,可是,他要來。

我準備了音樂、準備了冰涼的啤酒,並且坐鎮在乾板凳上不敢離身。

他該來而他不來。

是誰?我不能確定。

 

我並沒有迷上卜筮的玩意,然而這種虛幻的感覺是打從何處升起的?我曾經細心為它思量:那些我不願他來的朋友,我不會為他備酒;那些我渴望他來的朋友,卻理論上不可能來,而我為他備酒。

現在,我更確定他是誰,而他更不可能來──

我可以收拾唱片、撤掉啤酒了嗎?

按理說,我該。

但是我不肯、我不敢、我不願意。

 

  • 按理說,我不該

 

一個人想要攀登那座高山,他便開始以鋼釘鑿打山壁,並且套著繩索,步步上昇──他的登山是絕對可能的。

然而他並非不知道,半山腰處有一片軟岩,那是無論如何無法越過的。但是,他壓根兒沒有中止攀登的打算。

按理說:

一隻雁想在不適於遷移的季節,飛越大海,於是牠振開羽翼,飄飄而起。在藍藍一片的大海上空,牠的飛行是絕對可能的。

然而牠並非不知道,牠的方向辨識力在這個季節裡變得薄弱,而天氣隨時都會更加陰沉,那是無論如何無法避免的。但是牠壓根兒沒有放棄飛越的念頭。

按理說…

按理說,我不該講這種沒頭沒尾的故事。

但是,我敢、我肯、我願意敘述我的狂想和期望。

 

  • 迷離者

 

你知道,有人散步的時候沒有方向、不選路徑,如此他可以隨遇而安。但是他亦很可能由此而陷入迷離失神狀態,於是他就跌進水溝了,絆到石塊了,甚至被車撞了一記。

「我很高興能在跌進水溝以後,爬起來,讓太陽曬乾溼衣,吹吹口哨,又能繼續行路;

「但,這是冬天呀!淒寒凜冽的北風,教那溼臭如何難堪!

「我很高興能在絆了石塊跌了一跤以後,站起來,撢撢衣褲上的灰塵,一邊自嘲一邊乾笑;

「但膝蓋上滲出血來呀!傷口熱辣辣,路人驚慌慌,而我鎖眉閉眼、扭曲面孔,坐在地上不能動彈……

「我很高興能在被車撞了一記以後,昏厥過去。醒了來,發現自己躺在白荒荒的醫院裡。醫師說:『因為右膝關節下方骨碎了,無法接合,所以……』那麼,雖然我經歷了一場災劫,我還能滿帶著理由來解釋自己何以必須失去一條腿,並且慶幸著剩餘的生命呢!

「但,車並沒有輾過我,只把我撞了一下,只把我的背部和後腦撞出幾個小傷口。三天之後,我發現我對啥事都無法看得連貫,並且總是頭疼、總是愛睏、總覺得有人想害我…。」

 

  • 典型的變型者

 

人原來不是這樣的,現在他在此地生活,他變成這樣:

他早上起來,心想:我該去向老柯索取那袋糧食了,於是他上街。在街角的亭子裡買了車票,搭上巴士,顛顛簸簸到了老柯那機構。走進大門,讓門房查對一下證件,問問:「收發組在幾樓?……喔,四樓,謝謝。」便爬上四樓走進一扇玻璃門。靠近長檯,又問:「我該向幾號領條子?……喔,七號,謝謝。」七號蓋了章:「請到隔壁房間去核算一下。」隔壁?幾號?喔,應該是四六,謝謝!交出蓋過章的條子。「咦?你這是上月份的,請先到三樓換張條子。」三樓?幾號?喔,三五,謝謝。好了,四樓,四六──「抱歉,先生,剩下的量不夠給你,請你明天來吧!」喔,沒關係──三樓──二樓──一樓──街上──買票──上車──下車──回家。

如果他向老柯打個招呼,只要一通電話,那袋糧食就會送到家門前。然而,老柯也許沒來上班,也許他死了,也許這個世界根本沒有老柯。然而他說:「喔,沒關係。」因為他已經在此地生根,隨此地變形。

 

(五)死界

有一日在車奔如飛的公路佇足,看見黑鴉鴉一片的柏油路面上,有塊白色的影子。仔細看去,竟是被壓扁的一隻死狗。毛皮與柏油緊緊地黏著,風吹過、車行過,鬆脫而枯乾的細毛乃輕輕地震顫,顫出一聲聲輕輕的哀嘆。

有人在路邊把哀嘆擴展成這樣一個不能自已的世界:

是這樣的,朋友,你以為一隻死狗教人感覺到的,是不是恰恰只如一隻腐過、爛過、微不足道的畜生呢?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覺得死狗死得離奇嗎?你不覺得每平方公寸數百公斤重的壓力使得狗屍終於和柏油路面認同,是一件離奇(亦且醜陋難堪)的事情嗎?你不覺得一隻衰病的老狗在風雨之夜徘迴於大馬路上,飢寒交逼,雙目迷離,而有輛趕死的大卡車隆隆壓來,一剎那間,骨架斷碎、肝腸迸裂,後此,日日有千次飛輪來牠的身上烙下死印,你不覺得這件事使你中腸淒惻嗎?

或是死狗,或是狗死;

或是死狗,或竟是死人。

並不是風影般的即興幻想,使死狗扣動人心,毋寧是凝縮在一塊毛皮上的死界啊!

 

(六)鬼魅──心靈的病:

 

不必以為你怕他,他就會來找你;

不要以為你不怕他,他就不來找你。

這裡的重點不在於「他」來不來,而在於「你」怕不怕──那就是說:如果你浪漫而大膽的話,你不妨招引他看看,他馬上就來了。

他在你裡面

他在你的招引裡面

他在你招引的企圖裡面。

 

(七)見鬼──心智的病:

 

你確信你見過鬼嗎?不一定?但是,你確信是他確信他見過鬼?

他是怎麼見過鬼的?

他在年紀小的時候,聽過不少鬼故事,編擬過許多的鬼徵兆,譬如說:陰風慘慘,白影幢幢,或是一些奇異的聲音,或是一些詭秘的相貌。

有一天晚上,他與幾個朋友一起走到郊外,經過一個黑漆漆的竹林。在此之前,他沒有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談過他所知道的有關鬼的任一件事。忽然,有位同伴暗暗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聽見了(或許別人沒聽見),便警覺地向四周瞧瞧,而他似乎看見竹林裡有個白影掠過,而且附帶地從林中響出幾陣節奏不齊的吱吱聲。這時,他確信剛才抽了冷氣的朋友是看見了什麼。注意,在這裡他是確信他的朋友看見,而不是他看見。雖然他自己仍半信半疑,但至少他確信他方才的確信。

 

幾天以後,朋友們湊在一塊兒,聊起天來。偶爾有人提起那晚的事。這時,或由於一種驕傲,或由於一種恐懼,他又確信他確確實實聽到了一個朋友為林中白影而抽的冷氣。如此,他本只是以後一個確信來肯定前一個確信而已的,後來,前後兩個認知狀態被攪成一個。於是,他就確信是他看見而不完全是朋友看見了鬼。

 

你知道,人的知覺像塔一樣,是層層相扶的。該放在底部的就放在底部,該放在頂端的就放在頂端。你不能因為它一層和一層沒多大分別就把它們攪在一起──結果,你的塔是會塌下來的。什麼?沒有?對的,你沒說你一定見過鬼的,但是你確信他確信自己見過鬼。然後有一天晚上你秉燭夜遊,而風吹草動,而白影掠過,而吱吱聲響,你就相信,至少有一層……?

 

(八)Significant others

只當我在others的前面加上Significant這個限制詞時我們才有辦法分辨什麼對我們是較真實的,而什麼是較虛幻的。或說,我們由此而分辨社會關係活動中的差等。

 

可是「Significant」在某種觀點下是個十分曖昧的字眼。語意學無法為它鑿好護城河,心理學也一樣無能為力。

 

是以,有人把自身交付於神靈或鬼魅(這種概念式的「others」)時,他願意接受由祂(它)傳來的交往信號,我們將無法指認他為「非社會」的了,因為他說:It’s so significant to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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