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3日這天上午,花蓮的天氣晴朗,為了至今忘記的原因,惠操姐開車載楊琳師姑跟我,一起來到她小時候居住的鳳林舊宅,拜訪她的媽媽張玉蟬女士,並帶我們走入家旁農園的家族墓地。
踏入墓地前,我們先受到她們母女倆溫煦、和善的接待。室內的擺設簡淨素雅,客廳牆上掛著「基督是我家之主」的扁牌;想必是因為彼時24歲的我,對於他們家族的228受難故事並不知悉,故對惠操姐和母親的談話不全了然,只印象深刻她們的談笑清風徐來,舉止樸實得讓人歡喜。
途中,楊琳師姑還給玉蟬媽媽能量祝福(Deeksha),她就端坐在藤椅上童真、敞開地接受,像名乖巧、惹人喜愛的孩子。稍後,我們跟隨惠操姐,往屋外的空間走去,踏在鵝卵碎石鋪蓋的走道上,地面除了烈陽照射的人形、樹影外,不見一片落葉或一綹雜草,附近的花草樹木都整理得清潔有序,很是綠爽。
玉蟬長輩還親切遞來陽傘、斗笠給我們使用,要我們不要給近午的熱給咬傷了。她則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看我們緩慢步行在她一生的家園,穿行在綠意與墓碑間;她像朵與世無爭、氣質綻放的百合花,對我們燦燦平和地笑。離開前,我們四就在那安靜無語卻也言深無盡的墓碑旁合照。
墓碑:「張七郎宗仁果仁父子遭難之墓」
墓誌銘:「兩個小兒為伴侶 滿腔熱血洒郊原」、「主後一九四七年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四日夜屈死」
那天,我還不知道這是她走過63年歲月苦難的放下。直到我終於把惠操姐拿給我讀的「花蓮鳳林二二八」一書閱畢,我才懂得我在他們家園子感到的輕鬆又凝重的氛圍是怎麼回事。
這故事可從1921年,張七郎舉家遷往花蓮鳳林定居,開業「仁壽醫院」講起……。
張七郎33歲舉家遷居鳳林,除了首度給花蓮中區帶來西醫外,還受到馬偕赴偏鄉行醫傳道的精神影響,創立了鳳林長老教會,出任長老。據說,其與具助產士資格的妻(詹金枝),因樂善好施且願意為不同族裔的窮弱者提供服務,故很快獲得遠近民眾的敬愛。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他就在終戰初期,寫信給三位兒子,希望他們從滿州回來鳳林,共同建設新台灣;他除了籌建牌樓歡迎國府外,也向縣府申請籌設鳳林農業職業學校,後改為鳳林初級中學,成為當時鳳林唯一中學的創校校長。
58歲,他當選花蓮縣參議員並被選為議長;當年10月31日當選制憲國代代表,於是他把仁壽醫院的診療工作交給長子宗仁跟三子果仁,鳳林初中的校長職位也交給長子,自己則專心政治事務。隔年2月27日,台北因查緝私煙,長官公署處置失當而引爆228抗爭。
據二子依仁追憶:「228事件發生後,三月,台北就已經開始捉人了,可是在花蓮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會怕。」長媳葉蘊玉女士則記得當年三月某天,有位張先生來告訴張家,他於縣府聽到必殺名單的傳言,包括張家四人(張七郎、張宗仁、張依仁、張果仁)都在其中;但因張家人自恃清白、個性剛直且信任政府,故不顧家人親友的勸戒,依然維持日常作息。
4月4日下午四時,長子宗仁還代表張家出席了歡迎國軍駐軍鳳林的招待宴。晚間六點返回仁壽醫院不久,前些日子常赴他們家醫院走動、聊天,甚至一起用餐的方廷槐,帶著六名荷槍國軍入門,謊稱方才宴會有多人身體不適,請醫師協助急救醫療。八點果仁返家,也隨即被闖入的三名荷槍國軍架走。約莫同一時間,山下張家的張七郎跟二子依仁也被強行捆走。
深夜11時餘,大雨中轟出六聲槍響。隔日張家人被通知去郊外的公墓找親人屍體。6日清晨在張家親戚的協助下,他們駕著牛車把三人的屍體運回家,由各自的妻子為先生的屍體清洗、整體、換衣,給予最後的尊嚴,隔日入葬厝旁農園臨時闢出的墓地。
在一家大小悲痛難抑、嚎啕慌亂時,張七郎的妻子詹金枝悲壯罵道:「不要哭,我們要活下去。」
後來我們知道,四人中唯有二子依仁,因身上帶有被綁時,妻子許梅於慌亂中塞入口袋的一張做過軍醫的證明而逃過一死;此後,張家就由張七郎的太太詹金枝,一夜風雨變色地悲愴撐持;由她帶著三名寡婦、五名孤兒一起活下去。
過往沒做過的劈材、拿鋤墾地的農活家事,現在變成從早到晚的日常勞動;被關押三個月後放出來的依仁,帶太太許梅回娘家淡水開醫執業;大嫂蘊玉三年後到鳳林國小教書上班。自此,全家的勞務就由惠操的媽媽玉蟬扛下重擔,在婆婆面前再苦也不敢堪言。
對張家人而言,詹金枝是家族的核心支柱。她平日在媳婦、兒女、養女面前,是位嚴肅、強勢、愛叨罵、難以取悅的長輩;在孫子眼中則是嚴格、重視教育、從不提228的阿婆;在鎮上她是受到眾人尊重、信任、具有影響力的人。
但只有很少人,她能夠哭訴、獲取寬慰;只有很少時間,她能夠放聲脆弱,不用一直堅強。
惠操姐追憶幾則生活小事。某天有人送了一台收音機給他們,大家很高興獲得珍寶,結果沒幾天,祖母就把它送走,原因是「收音機會傳出許多美好的歌聲。」在祖母過世前的一個多月的禮拜天,媽媽玉蟬出門前跟祖母講話,她又是一陣不留情面的叨罵。
玉蟬此生第一次回嘴:「妳罵人的人像唱歌一樣好聽,我被罵的人怎樣痛苦妳知道嗎?」
祖母說:「知道啊!可是不說這些就不知道要說什麼呀!」
惠操姐記憶晚年祖母不良於行時,她會趁有太陽的日子,把藤椅搬到大門口讓祖母坐,自己就趕快跑走怕被罵,只敢隔著距離,看祖母孤單坐在那裡的身影。她期待有人能親近她,就算是送信的郵差也好。
有兩次祖母的精神狀態很不好,她先講自己年輕時的風光往事,接著突然提到丈夫兒子死得很慘!整個人天搖地動哭起來。這是祖母離世後,街坊理髮店的教友轉述祖母曾多次向她哭訴家族的大小事,她才對嚴峻的祖母,第一次有了柔情理解。
我彷彿聽見訪談稿中的張家二兒子依仁的喟嘆:「人生全是不得已。」
痛失親人兩個月後,詹金枝曾遞訴冤狀給蔣主席、行政院、國民大會、台灣省政府、警備司令部、高等法院等政府機關,最後只獲得高等法院檢查處的批示,指張家三人因背叛黨國、組織暗殺團,因為拒捕而被擊斃等與事實不符的回應。
沉冤62年後,中研院的研究員許雪姬,意外從收購的檔案中,看到當時的情報密件公文,指出此未經公審、私刑處決的案件,是當時的花蓮縣長張文成的挾怨密報,由國防部保密局台灣站站長林頂立送交情報,交給來台進行鎮壓任務的廿一師獨立團的第五連連長董至成執行。
對此「說法」,張七郎的孫子張安滿並不認同;他認為應是南京國民政府下的令,也在書中提出疑惑,呼籲後續能有人來真心挖掘真相。
時光流轉。當年到淡水開業的依仁,十五年間支助兩位弟弟秉仁、存仁出國讀書,協助姪子文滿讀到大學畢業,後因不堪國民黨的警察、特務每月來驚擾兩、三次,最終決定帶家人遠走巴西,過上一段窮苦且無法執業的生活,直到2004年高齡85歲才搬回台灣住。
秉仁、存仁兩兄弟在美國取得學位後也轉赴巴西佈道、教學。文滿後來也在美國取得化學博士學位,現居美國。另外兩名孫子,安滿在國中任教後退休;至滿獲得美國愛荷華大學的體育博士學位,曾出任教育部體育司司長,現在在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擔任兼任教師。
近期,我重讀陳列的《躊躇之歌》「藏身-7」的這則對話段落,文中同是被判長期監禁的友人說:「你別憋了,別激動,更千萬別小看這個政權。希望是會傷人的;抱著絕望,才能活下去;我們只能等待,但不是希望,這兩者是很不同的。」
不曉得為何?我心中想到的正是「抱著絕望活下去」的鳳林228張家。70年後,他們齊力改變了本該絕望的一生。
PS:謝謝惠操姐帶我走訪你們鳳林的家,拜訪妳親切、可愛的張媽媽。你們的家族故事,帶給我很多的感動與理解,讓我對自己成長的土地歷史跟人性認識,減少很多淺薄。
延伸閱讀:
張炎憲、曾秋美主編 (2014)。花蓮鳳林二二八。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