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孩博物館

注意:本文為輔導級文章(簡稱「輔」級):成年前未被打過者不宜觀賞,心胸不夠開放者需父母或師長輔導觀賞。

上週末我騎腳踏車,在玉里的田園小路間晃蕩,突然間腦海閃入自己小時候被打的各種回憶;順著這條記憶線道騎下去,我發現自己從幼稚園到國中,「被打的資歷」還算完整,但總覺得心情跟表妹有次傳給我的訊息相近;她說:「以前也是這樣莫名其妙跟你們這些哥哥一起被打,現在還沒撫平年幼的傷口。」

於是我想跟在克羅埃西亞的Olinka Vištica、Dražen Grubišić倆人創辦的「失戀博物館(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後,以其「等待被看見、感受到安慰」,「分享傷痛、悲哀、勇氣跟幽默」,以及「填補心碎,療癒傷心」的精神,來舉辦一場發自玉里的個人回憶文字版的「打小孩博物館(Museum of Broken Hearts)」。

歡迎進入這間「看別人,想到自己」的「打小孩博物館」。本館免門票費,建議帶包衛生紙為自己的傷心處擦眼淚。我保證你讀文章時不會有人打你;爆米花、飲料請自備。

是!我常常是挨打的那一個。

我上有身強力壯的哥哥,頂有能幹的媽媽跟放任媽媽能幹的爸爸,放學還要面對愛用藤條打出學生分數的補習班張老師(張老師不是應該佛心來著的嗎?);更倒楣的是,我15歲前的2001年,是個家暴專線未普及,手機不智慧,既無法拍照存證、也沒能上網爆料的年代。

總之前線危險,後援不及啊!被打了,除了各種效果不彰的掙扎,跟扭曲變形的痛苦哭恨外,我就這樣挨著挨著,忘了笑了,慢慢長大。

直到成人後的有一天,才突然發現「很久沒有打我了你」。

展覽一:阿嬤的愛心手;年份:1986-1990 (4歲前)

4歲前我跟多數家中孫輩一樣,住在羅東老家由阿公阿嬤照顧。那時我們被打多有原因,像:亂跑亂叫拆房子了、玩具丟得到處都是、吃飯不安分、手足打鬧、危險動作、哭號不睡覺等。

輕則警告打你幾下,重則阿嬤拉嗓子,邊揮蚊拍的棍桿,邊啪啪啪讓你悲傷大合唱。常常你的眼淚鼻涕口水全糊在一起,肩膀還不停抽抽噎噎、表情哀倔得很;幾個鐘頭後,大家又沒事人過日子,相同劇碼天天放,比民視的長壽劇更長壽。

如今想來,最衰的是手臂和屁股,明明犯錯的是愛哭的嘴巴跟不安分的身體,但接受懲罰的卻總是無辜的他們。我還這麼小,就已經體驗到台灣的私法不公了。

展覽二:哥哥的拳頭跟詭計;年份:1990-2001(15歲前)

我跟哥哥差快四歲,論體格、反應靈活度跟拳頭大小,都無法對等競爭;「世界是不公平的」,我從小就活出這個道理。

說實話,我從小被他打的記憶不算太滿,這應該跟我很快明白武力懸殊太大、回擊只是搞慘自己有關;我跟多數弟妹一樣,在家得當小弟給大哥爸媽喚來使去,家事常常做雙人份,大哥好像生來就是閒著當大哥,而我生來就很容易長成愛哭又愛對路的拖油瓶。

國小後,我一年年更難給他稱心如意了!除了「跑路」、「假哭」、「告狀」變快外,必要時「不理他」、「家事呼咿去」、「公開說他壞話」等伎倆也練著防身;當下感覺很爽,總算掙口氣了!下口氣他就「加倍奉還」,處處讓我不好過;那些年,我倆簡直天天國共內戰,他是胖虎阿共而我是大雄台丸。

至今年過三十的我倆,倒是東西德情誼了,不好不壞,珍惜手足親情。

展覽三:媽媽的寒骨傷心掌;年份:1990-2008 (22歲前)

談自己的媽媽是很困難又有風險的事,不然你來談談看!

近兩年的家族聚餐,我媽還會當面跟我講:「你是你爸的孩子,你哥是我的孩子。」口氣像宣布甜點我要焦糖布丁這麼輕鬆,不曉得當下我得運功把乙太體防護罩打開,口中向太后直言:「妳怎麼可以這樣對孩子講話?很傷人耶!」我阿姨也說:「那有這樣的媽媽!」我媽只是微笑不覺得自己說錯什麼。

這招對我來說還算小事,就算國中被咻誰阿(竹掃把)、後素共(水管)、皮帶、衣架、藤條,給打得屁股、大小腿瘀青出血,都沒家中經濟最吃緊的那些年,她的無招勝有招的寒骨傷心掌來得厲害,就是壞脾氣、臭表情跟不給回應。

為了在武林高手旁活下來,我只好被迫長出對他人的情緒線索,靈敏覺察、回應的能力;如今面對壞脾氣、少語的人,我也有本事不跟你客氣,獨角戲談笑風生或針來針往都可以;畢竟虎母無犬子,我媽有訓練過,就是我心中的寒心掌內傷還沒完全化開。

這兩年我跟媽的關係改善太多了,她有時還會抱我、說愛跟傳親近的line;但傷有時,解方也需要共同的意願、努力跟時光的加持。

我們繼續修練。

展覽四:補習班老師的打你上進;年份:1993-1998(12歲前)

我還真給這女人騙過。

幼稚園試讀補習班時,我連中午吃便當番茄炒蛋,張老師都會跟我聊天,說她也愛吃這一味;我很快背好九九乘法表、寫完ㄅㄆㄇ注音本會被誇獎很聰明、學得快;結果好景消失得更快,下次數學未滿九十分、注音本字體不夠正都會被退件,哭也要寫好、寫滿才能回家。

小學三年級後,一切更壞了!國語課本的字詞解釋和英文單字要眾人排隊默背,背不好就打手心退貨你再排隊直到全對為止;數學自然社會的作業、試題卷也有分數標準,未達要求一律排隊結算點數再咻咻咻藤條伺候。天曉得我跟同儕在這棍下流了多少眼淚、多少傷痕!

這種情況下,恨張老師且敵視她、瞪她、凶狠跟她講話都是自然的吧!多數家長卻跟她站在一起,還當我們的面說:「老師請好好管教這孩子!該打就打!不要客氣!」記得小五或小六某次我受夠了!手揮起來惡恨恨兇她一句(我忘記說什麼了!)她以為我要打她,瞬間藤條不長眼睛亂揮下來。

她深信我要打她,就反覆羞辱、刺激我;我只好撂下狠話:「我再也不要來了!我要回家!」(其實我很害怕爸媽接電話後又站在她那邊,我不就死兩次?)不知為何?許是爸媽沒見過我這反應,倒沒堅持什麼,帶我回家了。

十多年後,我曾兩次於花蓮的不同餐廳撞見那位張老師。

我看見彼此臉上裝作平靜、若無其事的淺淺驚訝,和少少的側眼打探;但都不曾正面打招呼。不照面,我們就不用面對往日的各種難堪。

長大變老還是有好處的,過三十歲後,我愈來愈少想起被打的昔日傷痕;即便想起時,我都知道那些日子已經過去,心中的傷痛也不是每一件都要處理。有時候,他們會被放在沒有開張過的「打小孩博物館」裡收納著。

等待有天,有人願意溫暖傾聽;等待有天,物換星移;等待有天,不需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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