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每天、每天縈繞在我心頭的,那種近似悲傷的幸福感。 ── 堀辰雄,《風起》。
說來好笑,現代人的我們何其忙碌!甚至當遇上自己的師友亡故跟忌日,一時片刻的恍惚、悲傷後,稍醒時只會荒謬地想到,啊!行事曆裡沒有空位可以放置自己的悲傷與哀悼;縱使勉強擠出時間去參加喪禮跟追悼儀式,也沒人在乎我們的悲痛靈魂,步調走得較慢,一切還是要照表操課。真是我們的悲哀!
四年前,當我站在余德慧老師的家中客廳,與一群識與不識的師友,一同送老師的最後一程時,我記得當時的客廳站滿了敬愛他的人,封棺前的最後一幕是林安梧老師等長輩站在主位,顧老師抱起愛犬皮皮見爸鼻的最後一面,只見皮皮熱切地舔吻老師的臉跟身體,場面很是哀戚動容。
最憾動我的一幕是站在內側邊緣的我,眼看棺蓋就這樣不留情面蓋下來,當刻的我心腸破碎,嘩嘩嘩得抽噎起伏,完全無法自制。不一晌,禮儀社的人開始推動棺木,外邊有人喊:「頌缽團隊的人趕快跟上靈車。」明明哭得不能自己,我還是得跟著人群往外走。待上靈車後,我繼續一路哭到火葬場。
四年後的人生依舊荒謬得很!2016/8/10這天早晨,我接到宗演師父的訊息:「幼幼師姐昨晚走了!」一早我就在臉書自責:「一直想見幼幼姐再一面,最終卻蹉跎過去了。原來難過的是沒有道別,是自己意願不堅,緣淺。親愛的幼幼姐,祝您好走!拜拜此生的妳。記得此生的妳。」
當晚,騎車經過玉里的萬善祠廟口,我被一台凱蒂貓的組裝車,這「閃亮亮的大舞台」吸引。眼前預演的是清涼舞女在台上走位,耳邊是震響三個街區的喇叭聲,豪放演唱玖壹壹的「嘻哈庄腳情」:「我的愛人啊!讓我對妳訴情話!我的真心我的真情,問妳是否聽到嗎?」
作為行事曆裡容不下意外事故的現代人我們,要如何消化痛喪師友的靈魂哀傷呢?
我把對妳的思念放在清晨的露水裏,放在蟲鳴鳥啾的天地荒野間,放在颳風下雨的租屋窗檯邊;此際的宇宙萬籟俱寂,像是沒有了苦痛的妳。
2014年8月13日,我完成碩士論文不久且考完心理師高考,就跟幼幼姐、宗演師和婉慈相約在花蓮的綠色大地素食餐廳聚餐,兼慶祝、重溫彼此的往日時光。我們的共同交集是余老師發展的柔適照顧及頌缽,曾經每週兩小時(我們自稱「做功課」),我們會素面相見,我就是在這裡認識大家口中的「幼幼姐」。
幼幼姐與我們是溫開水的君子之交。每次見到我們總是不吝惜給出笑顏、稱讚、體貼、感謝跟祝福,不論我們在現實的對錯如何,她總是願意主動給予寬待的回應,讓人毫無壓力的自在、喜悅;這說明了她的好人緣。
兩年前的聚餐結束後,我們各自走向了下一段的人生。相聚碰頭的機會少很多,只能偶爾從臉書和Line看到彼此的動態,或逢年過節給對方發個短訊;今年農曆年,幼幼姐就傳來鞭炮動畫給我,隔天還告訴我她跟耕宇、秀定師父聊天時有談到我,想念我。
我也曾主動跟幼幼姐邀約。二月中我們就要成功,卻因為她已報名宗教活動,只好再約;期間我曾與素月師姐參加德興運動場的法會,當時我就覺得幼幼姐雖然待人親善如舊,但她的身心病容讓我很是擔心。
後續半年,我依舊記掛著要約大家聚會。只是,分散各地的我們,真的很難喬出共同時間。最後一面就成了在花蓮慈濟醫院的地下室停留間的送別。望著幼幼姐的微笑遺照,我想起了拉拉雜雜的互動點滴,最終只能是內心裡的長長無聲怔忡,我在靜默裡與她對話。
讓我們為自己的靈魂砌一壺茶、點盞燭光,朗讀一首深夜的詩:
《歌, Song》:英國女詩人Christina Rossetti (1830-1894)
當我逝去的時候,親愛,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When I am dead, my dearest,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無須濃蔭的柏樹:
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 Nor shady cypress tree: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 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
假如你願意,請記得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And if thou wilt, remember, And if thou wilt, forget.
我再見不到地面的青蔭,覺不到雨露的甜蜜;
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 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
我再聽不到夜鶯的歌喉,在黑夜裡傾吐悲啼;
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 Sing on, as if in pain;
在幽久的昏幕中迷惘,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ht. 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
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我也許,把你忘記。
Haply I may remember, And haply may forget.
記得余老師走後一年的2013年10月25日,德簡書院的主持人王鎮華老師來到慈濟大學人文社會學院為我們開場工作坊。一開場,王老師就提到祝願余老師「好飛!此後不用再如人得辛苦走路了。」接著於白板寫下對余老師的感懷之情:「微明淡悲,長懷千喜。」
兩個月後(2013/12/21),王鎮華老師再度前來,只因他讀到余老師逝世前的最後一場演講稿「談人文諮商」,因甚有感觸便主動聯繫盧蕙馨老師,自費前來給我們加課,講述其閱讀余老師的演講稿跟對其生命詩學的感悟。當天,我洗了七張照片給王老師留念,也沒說明什麼,倒是心底很感謝王老師能在讀完余老師的演講稿後,自願前來迴響。
當晚下課吳冠宏老師帶我們一群師友提前過冬至,吃紅豆湯圓。甜湯入口之際,王老師正與許多前輩談論蘇州園林,大夥談興甚濃,一碗甜湯間,師徒已浩浩蕩蕩、進出蘇州園林的精品裡神遊多回,各自講述心中的最佳遊園路線,各家的品評之道。
遊談開懷了,王老師還一口飲盡最後的甜湯,喊──再來一碗!當然被師母擋下,老師即喊──再來兩碗!師母再度檔下。我們眾徒小輩一旁樂得開懷,沒人在意我們只是坐在簡陋的鐵皮屋裡,門外是呼呼吹襲的冷風。
回家路上,我回想整天和王老師的相處;在這平淡而溫潤情感的相處裡,無不是人情義禮的滋味。記得王老師說:「以往相聚有時(指和余老師),如今倒是可以常常相見了。」
我把對你的思念折成夢的紙船,隨河流漂走,進入星星、月亮跟海洋交響的白日夢;我把對你的思念點火燃燒,才發現沒有什麼真正改變;我把對你的思念還諸天地,漸漸展翅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