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縫隙的光

隨著「繭中紅塵」攝影集追下去,我在網路書店找到了第58期的「經典雜誌」(2003年5月號),裡頭有張蒼松先生的兩篇報導文章:「繭中紅塵」跟「玉里醫院紀實」;也從網路翻到了記者邱顯明、曾萬跟杜廣奎等相關報導和其他專書、論文等少數資料。

看來這段塵封的精神醫療史,還是有些光從縫隙間,穿透過來。

據紀載,民國47年,全國的軍職精神障礙者都被集中到玉里榮民醫院療養;民國55年始,則在玉里榮民醫院提供的人力及土地上,以省政府預算成立了玉里養護所,專門收容來自各地流浪街頭的精神疾患跟失智遊民(常見由警務處、衛生處轉送前來,為全省各縣市衛生單位核定收容的精神病患)。

民國78年,才在省議會的意見下,將兩間醫院分家;79年(1990)始有第一位精神科醫師張堯舜到職,並擔任玉里養護所的副所長。

這長達23年的55至78年間(我們暫且稱之為「前精神醫療時期」),如張醫師說的是「收容管理」重於「醫療照護」的年代。如果我們不讀、不問、不追索資料下去,真不曉得那些歲月,病患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他們的家人?醫院的各職類工作人員?社區民眾又過著怎樣彼此交織、相依的工作與生活?)

目前有限的資料告訴我們,這23年是委託玉里榮民醫院支援的「監護照料時期」。

民國70年的醫院組織圖指出,此時的養護所設有「二科八室一所」(二科:監護科、診療科;八室:作業指導室、護理室、總務室、主計室、人事室、藥劑室、社會服務室、人二室、萬寧作業治療中心;一所:所長、副所長、秘書)。職員168名,工友、技工、護工124名,全所職工292名;養護居民床數高達1750床。

這些患者的組成,為民國55年開始收容的來自全台各地的600名病患,民國59年增設的義務退伍士官兵精神病患50人,有「安全顧慮」的精神病患300人(指具症狀或攻擊行為者,故標記提醒監護員跟護士留意自身安全),有63年先後收治的小康計畫貧民精神病患600人,跟低收入戶精神病患200人。至於具歷史爭議、懷疑因政治因素被「安全列管」的部分個案,本文尚未能探討。

直到民國83年(1994),玉里養護所已有1千8百名慢性精神病患,卻只有三位精神科專科醫師;85年(1996)當監護科併入護理科後,養護(收容管理)模式才算結束;可能是到88年1月15日(1999)改制成「臺灣省立玉里醫院」的前後,我才在組織編制看到:健保床(急性和慢性病房)、公費床、養護床、小康計畫床的分類,出現近現代的精神醫療的管理、照護架構。

如果我們想知道上述年代的人的生命故事,那就更少、更少資料了。目前我拼圖般、聽聞到的小碎片主題:

◎硬體環境似軍營,1994年的病房已經擁擠不勘,除了寢室採上下通鋪,並兼當餐廳、交誼廳和儲藏室外,可活動的空間只剩下病房跟中庭,衛生條件欠佳。

◎生活管理:採軍事化模式,人人穿制服、髮型一致、要求內務整齊;每日定時集合吃大桶菜、藥物;集中上課(教唱、女紅),休閒活動(下棋、打乒乓球、看電影),集合沐浴作息。

◎逃跑、自傷殺:多數的逃跑者當然是想回家、想自由;自傷殺者與完全苦於無路可出的絕境,脫離不了關係。

◎替代性的情感關係:部分病友會找到可以相互依附情感的對象,讓日子沒那麼難熬,但分合、吵鬧、打架、甜蜜也都有。

◎親密關係與性:除了自慰或同性間的自願/非自願的性行為,多數病友的親密關係和性需求,極難獲得回應和滿足。

◎還有菸抽的日子:數年前,病人還可以在院內抽菸,院方也將菸作為獎勵措施之一,鼓勵病患出現規矩行為;如今,在政府的無菸政策下,許多病患雖然身體健康了,但很多人的心情跟對菸的「渴」至今沒有回復,認為人生的極少、極少數樂趣被取消了。(還有人在意嗎?)

◎不當的言行對待:早期的養護工作者,普遍沒有足夠的精神照護訓練,加上軍事化管理,大聲訓斥病友,找功能好的當調用病人(幫忙工作),都是常見的事;有時過界的辱罵、體罰也有所聞。

◎搶地盤跟階級鬥爭(當然也包括員工不是嗎?):病人跟病人間組成小團體,工作人員和部分病人勾結,工作人員跟外面的廠商勾結,更灰暗、誇張的職場醜聞何處沒有?

◎地下經濟:可外出(工作)的病友或部分員工,將食物或各種違禁品(菸酒)帶入病房,再高價售出、賺取利潤。

◎天邊家屬與孤絕死亡:不論患病程度,幾乎每位病患都不放棄親情及返家:而部分被家屬徹底遺棄的個案就是默默死去,由院方協助火化後,將骨灰安置在所內的「景靈堂」。最讓人心寒的是,總有些「天邊家屬」會在這種時候出現,爭的不是後事與追思,爭的是還有多少遺產可拿走?

◎不為人知的溫暖故事:工作人員對病友的個別照顧(私下給食物、物資,額外的關心協助),街友被家屬找回,病友間、病友和工作人員間,日復一日的相處,長出彼此的熟悉,卻也不特別言說的記憶情感。我相信當中的動人故事應該不少,只可惜我們不太知道。

◎各種精神復健作法、福利跟人權的提升前身:現今的個案已擁有相較健全的「社區/復健模式」,三大節日的辦桌及促進和家屬聯繫的:農曆過年返鄉、懇親會跟家屬座談會,病人權益的法令和通報管道也有;但這一切是怎麼變遷?長出來的?還可以如何改善?也是我們想認識的。

或許找出玉里養護所的「監護照料時期」的運作骨架並不難,但如何認識各色人等的經驗記憶,學習當中重要的歷史功課,就是我們往後的考驗了。

在〈穿透縫隙的光〉中有 2 則留言

  1. 彭心理師您好,
    看到您文中有提到病友間的替代性情感-部分病友尋找可以相互依附情感的對象,想請教關於依附的概念可以不單指在親子間?病友間要好的關係、情感,也可以稱是一種依附行為?因為有些疑惑,所以想請教您~謝謝您

    1. 芷瑄妳好!

      不好意思我現在才看到您的留言!我在本文分享的是我在實務場的觀察經驗。當然親子關係很重要!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依附關係的有或無,及品質」,其實比是否是血緣關係來得重要。

      民間說「有奶就是娘」,就是這個道理!誰照顧我們、誰讓我們有安全感的依附關係,這個人就是我們的重要對象。想想我們的師生、伴侶、同事的關係,不也是各種非血親的依附關係?

      我們院內居住了2200多位的精神病友,多數的他們已經跟原生家庭切斷了或只剩下有限關係。在這情況下,他們如我們一樣,把對關係的情感需求,轉到身邊可觸及的人等身上,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如部分住民會認彼此作乾媽、乾女兒或名分上的情侶關係等,說來這也是人的調適韌性。

      當血緣關係滿足不了我們時,我們的「生命會自己去尋找出路」,靠替代關係來滿足我們。祝好!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