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另一個名字

助人工作者需要對他人有愛嗎?

這題目我擺了許久,實在難以回答。當心理師六年後,我反而對助人者的各種「不愛」比較清楚。我們不愛不合理的人力比跟薪資結構,我們不愛「只重KPI (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s,績效指標),卻不重員工感受跟現實條件」的管理對待,我們不愛被體制過分勞累的自己,這使我們的專業品質難以健康施展。

思索這件事是因為過往六年來,當我跟跨專業的團隊合作,爭取個案福祉時,我們不時會因為「人力資源有限,無法給出個別化服務」、「常規、行政、業績已讓各職類吃不消,我們無力再去涵容困難個案的情緒和混亂行為,遑論去討論、執行基本(法定)服務外的,其他進一步的協助。」

早些,當我處遇的個案因此得不到支持時,我會生氣!挫敗!傷心!我會試著為他們發聲,但常被現實無情對待、無能為力。我會責怪別人,認為某某只顧自己,不看也不協助眼前的「人」。我會花更多時間、氣力去照顧個案,像是世界的遺憾少一米米,我也能少難過些。

助人者的我們,如何從個人到集體的層次,去消化「體制資源少─個案挑戰多─同儕看法異─個人情緒湧」的這些時刻?練功六年來,我慢慢摸索出一些調適彼此的情緒,跟個案/家屬/專業同儕,較好地系統合作的應對之道。以下是「J先生」的故事(已經匿名和改編),跟我這些年的學習成長。

J先生想轉調病房很久了。

他是我在社區復健中心認識的學員,我們認識兩年多。他是情緒、行為跟精神症狀都穩定的中年男子,平日可配合慢性病房的生活作息並規律服藥,有從事復健工作、賺取少許收入,每周會參加我帶的「同儕支持團體」,和夥伴玩遊戲、分享生活、彼此支持;他的家庭關係佳,每年會自行返家一兩次皆平安順利。

一年半前,他因為私下交易,被原團隊按病室規定處理後,覺得效果有限,將他調到我們的病房,用意是截斷他的交易網絡。這一年半來,我們觀察他是位好照顧的學員,生活能自理也配合作息,沒出現他在前一單位的違規行為,總之沒什麼好挑剔的。

當J先生向我們提出想調回原單位的申請時,我們考量他一年半的表現佳;從身心復健的角度看,他回去後可就近參加社區復健中心的活動並進入社區工作,故予以同意;當主治醫師向原團隊申請時,我們卻被果斷拒絕!因為他們擔心J先生可能再次出現問題行為,故徹底關上這道門。

當下的我很難接受!覺得原單位都不給住民改過向善的機會!怎麼可以否認他這一年半的好表現?我們助人者的專業到哪去了?有人為他的復健跟身心健康著想嗎?我壓著自己失望又憤怒的情緒,試著跟醫生溝通。我們去跟他們開會如何?協助他們跟J簽定行為契約可以嗎?不能再爭取看看嗎?

最終我們只能妥協,轉為J先生爭取另一棟不是最適合他,但仍靠近社區復健中心的慢性病房。我好一段時間沒聽到他的消息了,這應該就是好消息吧!

這些年,每當類似的事情發生,我都得先回來調伏自己的情緒。

一開始,這實在太難!我除了跟各種人吵架,也只能找身邊的同儕或資深心理師來大吐苦水,或用手機記下自己的心情:

為什麼在受苦的人的面前,我們想的是自己的「利害得失」跟如何「管理方便」?因為體制不把我們當成「人」來對待嗎?因為體制不回應我們的感受、苦痛,只把我們當成「數字跟績效指標」來不斷鞭笞,以致於我們被訓練得、聰明得,對現實的限制麻木、對他人的受苦冷漠,好完成「管理」對我們的要求?

當助人者本身也在承攬體制、長官加諸我們的多種壓力、情緒和受苦,但體制本身並不提供必要的減輕、消化跟照顧這些受苦的支援/資源條件時,長年耗損下來,我真不意外在「人性必然的自保機制」的作用下,我們不只一起變老,也一起變成對現實投降,從此難以發揮有效助人(助己)專業的一群工作者。

為了抗老化、抗官僚化跟抗麻木化,還能保有一絲絲的助人者專業及初衷。我現在常會提醒自己先回來調整呼吸,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接著做六件事:

一、照顧彼此的情緒:先行肯定、感謝對方做過的努力!也相應讚美我自己。二、理解彼此的困境:說出我理解的對方的感受跟困難,也說明我自己的。三、調整自己的情緒/理智平衡,再去溝通,找共贏的可能。四、就算破局,我也不要讓它更惡化;我可以學習接受它,山不轉,我轉。五、不再拘泥於一時的成敗,知道「改變」是個長跑的歷程,重點是每次學些功課,繼續成長。六、我知道一切的改變起點──從我自己開始。

呱~~~呱呱呱~~呱呱~~(這是我這篇文章寫得最好的段落!)

書寫時,我內心不斷浮現一名人物的身影,他是玉里天主堂的劉一峰神父。

78歲的神父,身體還算健朗。凡是住在玉里的人,想必跟我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見他開車載著回收物,一貫衣著樸素,不論大小事、何種身分的人前來見他,他總是對你微笑、客氣真誠說話。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被大家需要、為大家忙,好似一刻也不得閒!

去年底的一晚,神父剛從香港領取「港澳台灣慈善基金會」頒發的第14屆「愛心獎」回來,隔天下午他就自己開車到我租處樓下的水果店,載教友要吃的水果。上次我受邀去給他們的員工帶「工作加油站!」的心理健康促進團體時,他對待每位教友跟政要人物的差別是,只有更多的疼愛。

回到我們的開頭提問:「助人工作者需要對他人有愛嗎?」

從「當代精神醫療」的眼光來看,不同的助人工作者(醫師、護理師、職能治療師、社工師跟心理師)的「專業技能」跟「回應管理指標的要求」才是重點;在數字化的管理面前,只有KPI的達標才算是愛吧!劉一峰神父的身教則告訴我們,助人者可以有另一種層次的追求。

我們可以服膺於管理世界的「愛的有限性」,也可以耕耘彼此的「心靈花園」。知道「唯有愛人者才值得被愛」,只有當我們為了他人(的福祉)而改變自己,即使付出代價也有所承擔,這才使我們成為可愛之人。如劉一鋒神父,他日日照顧身邊的關係花園,為祂播種、澆灌、修剪,如今長成讓我們感動的人間善緣。

你呢?你活在哪一種愛的裡面?

在〈愛的另一個名字〉中有 2 則留言

  1. 謝謝您的文字。
    相同的感覺,相同的在乎。
    知道有人也為此而難受,但仍堅持著。
    覺得不孤單。

    願您的愛帶給世界更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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