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練習曲

「沙優娜娜」他說。「沙優娜娜」我說。

「你要保重」他說。「你也要保重」我說。

我們的雙腳還是沒有移動,我靜靜感覺他的雙手覆蓋在我手掌上的溫度,我望著他的容貌身形,感覺他的眼神露出好多的寂寞。此刻,我站在他的眼前,心卻擱淺在一片過往的相處記憶裡,遼闊的沉默就這樣無聲壓在心頭。

我記得了,他留給我的手掌溫度跟眼神裡沒有開口的訴說。最終我們還是鬆手,我轉身走幾步路又再回頭看他,我掛著微笑與他揮手道別,他也朝我揮手。

我記得了,陽光閃爍在他白髮蒼蒼的面容上,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他微笑底下的無聲落寞,我們各自朝向離別走去。

剛踏出醫院大門,戶外一片熱烘烘,天空亮晃得讓我睜不開眼。

當我終於跨上摩托車,迎向流動的風吹,我不禁回想剛才的最後握手,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幾秒鐘,這一想,我突然被襲來的回憶碰撞,兩眼直愣看著前方景色,眼睛酸楚。

我看著身旁台九線的田野山景一直不斷後退,我們的現實人生卻不得不繼續向前。對於未來,我不敢多想,我能再回來看他嗎?每月就再多擠出一次時間回來可以嗎?當初我們是怎樣的相逢呢?

同一天,我又怎麼跟她告別的?記得剛走到她身邊時,她即笑顏叫我:「阿傑老師你來囉!你怎麼今天會回來?」她的雙手自然攀上我的肘,好像我們的見面從來沒有間斷。她牽我的手說:「我們一起去找他。」

她說的是她的室友,就是那位白髮蒼蒼、眼裡藏有許多心思,總是渴望重拾自由的伯伯。

曾經我們仨,每周一的下午時分,總有一次相聚聊天的約會。入坐後,我們開始閒話家常。這裡是護理之家的一個角落,這時候,我們只是素面相逢,一起在話語流轉的人世故事中,分享日日的喜怒哀愁。

有時候是伯伯講自己的人生感觸。

「人老囉!不中用了!住在這裡一點自由都沒有!還常常被人管。唉!我活夠久了,這樣的生活一點意思都沒有!」這時奶奶會跟我不時交換眼神,該是誰跳出來說些什麼?

奶奶開口了:「沒有啦!這裡那有這麼不自由?你看我們還是可以看電視,參加上課活動不是嗎?」

伯伯說:「可是連睡覺時間也要被管,也不能看自己想看的節目,想去哪裡都不行,孩子也沒有來看我。不像妳,孩子還常帶妳一起吃飯。阿傑老師,你說她很幸福喔!」

我常常只能靜靜聆聽或點頭笑笑,沒能回應的問題我依舊回應不了,倒是越來越會和兩老閒話家常,互相關心彼此的生活。當我問伯伯腳痛是否好些?他會問我的實習狀況?結婚了沒有?

有一次奶奶翻出兒子送的電子相簿,邊滑螢幕邊對我說:「這是我二十歲的照片,那天我穿上當時最時髦的裙子,我要去參加男女舞會。」她接著羞笑指給我看:「你看!他就是我之後嫁去的先生。伊生作真緣投(英俊)!」

我調皮問奶奶還記得當時跳的舞嗎?她說:「還記得。」話下奶奶興致得站了起來,主動牽我的手說:「我帶你跳一段當時最流行的舞步,你的腳就這樣跟我一起跳。」

舞後我們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話,繼續一周周聆聽各自的生命故事,或講他們住在護理之家的各種生活感觸。

兩位長輩的童年皆活在日本殖民時期的台灣,在我們談話的不時之間,他們也會講上幾句日語,交換幾首彼此喜愛的日文老歌,甚至開口哼唱,再像合力拼圖般,齊力把一首歌從片段記憶中找回來,歌曲現身後兩老還會雀躍道出與這首歌相關的生活記憶……。

在我們最後的相處時光,我特意把電腦帶去,自願當他們的點歌機,凡是他們點歌,我就趕緊上網,從Youtube找日文老歌給他們聽。

如今回想起來,我們的相互陪伴,就像是小小火苗的彼此碰頭,匯聚起來就是超過我們個人的溫暖了,照亮我們在護理之家的相遇生活。不論我們各自的生活,順心不順心、自由不自由,相逢的日子就是我們把彼此交織入生活的點滴滋味。

日子就在你應我答,你唱我和中度過。

這天,伯伯拿我影印的文章跟我說話,那篇文章經過我的放大處理,每個字都跟五十元硬幣差不多大小了,伯伯笑著問我:「你有沒有聽過星影のワルツ這首歌?」我滿臉疑惑問伯伯:「日語我聽不讀懂啦!那是什麼歌?中文是什麼?」旁邊的奶奶馬上說:「這首我也會唱,中文應該是星星、離別,星夜的道別。」

我馬上拿出手機連上Youtube查這首日文老歌,前奏響起時,兩位長輩露出興奮的表情,伯伯說:「是了,就是這首歌。」於是兩老開始合唱「星夜的離別。」

「到了離別的時候,就要說再會,海闊天空任鳥飛,何必再傷悲,默默誓言藏著幸福,祝你成功早日歸,只有星星能瞭解我,真心為了誰……。」

他82歲,她76歲,我27歲,我們在護理之家相遇,學習相處及道別。我們以歌送別,道別時緊緊握手,再見的話說了好多回。如今兩年過去了,我也完成臨床心理師的修業並考上證照,目前在花蓮高中擔任一年的代理輔導老師。

有時候,有時候,當伯伯、奶奶跟其他人的記憶冒出來時,我就回頭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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