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5日的這天上午,我以實習臨床心理師的身分,站在花蓮某間日間病房的團體室,和著蔡琴的歌聲,唱著如下的歌詞: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好的去
台下是三、四十位,介於四十到八十多歲的爺爺奶奶的面孔及眼睛。他們安靜、有禮、溫情地看著我,或對我微笑、打拍子或跟隨合唱,空氣中有種不那麼具體可指明的情緒在輕微流動,伴隨在我不完美的歌唱中。我刻意將視線轉到每位長輩的面孔前,想要盡可能與他們有些個別接觸;我想起,我是在今年的9月4日認識他們的,在我帶領的「作夥幸福」的17週心理團體中。
在我正式帶領團體前,我是以菜鳥身分,從觀摩學長(督導)帶領日間團體、參與職能治療師的團體活動、擔任學長的助手11次,並多次進入日間病房進行個別長者的失智評估、會談,跟對少許家人進行諮詢服務,跟督導討論且確定我的團體計劃後,才放我於每周二的早上10到11點,一個人進入日間病房,帶領將近40人的超大型長輩心理團體。
初認識大家時,許多長輩看到我就說:「你很年輕喔!在那裡讀書?家住哪裡?」甚至有人健談得告訴我他的孩子、孫子的近況,有人認真訴說自己的孤單、悲傷的人生經歷而落淚,有人說在等孩子回來看他、一起吃飯,也遇到一位總是打扮氣派的阿嬤,在我拍攝所有人的照片時,一再囑咐我要拍得水(美麗),並再三請我洗照片給她,說是有天人走時,要留下自己喜歡的照片。
經歷許多相處片段後,換我要獨自進場,帶領這場超大型的長輩心理團體了。
鑒於前段時間的相處、觀察,我給自己的一小時團體做了簡單設計。前半小時是溫和的肢體活動,後半小時是同儕交流互動;原先督導說我帶八週即可,後續在考量臨床業務分工、增加我的實務歷練,跟沒想到此活動回響還不錯,就讓我接下後續所有的日間團體。
每次團體前,我會提前半小時去佈置場地,也準備好自己的狀態。當我站在場中跟所有人打招呼時,還是會陸續有些長輩被看護推輪椅進來;幾次團體後,大家也熟悉我開場會帶大家做:放鬆引導、深呼吸練習、許瑞云醫師的簡易能量運動跟簡易瑜珈等;我觀察多數長輩都會認真跟隨,像一位位面善、乖巧且聽話的小學生。
進入「同儕交流互動」時,我曾帶爺爺奶奶畫自己的手掌,於五根手指寫下自己的簡單訊息;一起玩賓果遊戲,見大家快慢不一地喊Bingo!曾帶按摩油,引導兩兩相互為彼此按摩手掌、手指和按壓合谷穴;也曾放映幾米的「擁抱」繪本,跟大家說孤單及美好人際交流的故事,並與長輩有些談話互動。
或許因為專業訓練讓我的思維及自我設限過多,以致前八週的團體我還未能掙脫「心理團體重視話語分享」的魔咒;故曾嘗試讓三、四十位長輩,以結構化的短句發言,邀請他們說自己的感受、想法,後來我發現這實在太勉強!許多人難以專注、參與大團體發言。
最終我讓自己轉念,此後只專注於協助長輩:「放鬆身體、促發人際互動跟正向情緒」即是。
我開始不以傳統的心理團體原則帶領。
我繼續自修練功,每次上場前都會練習要帶的肢體暖身活動,盡可能以簡化、好跟隨、身心輕柔舞動的方式,來調整不同的身體技法;像禪悅舞我就把它改得更簡單,連續六週時間才帶完整個舞譜。
後續我也讓口頭分享更自然化了!還邀請長輩移到沙發區,開始播放爺爺奶奶會感興趣的懷舊或新鮮的演出,像:楊麗花戲劇、張藝謀《印象西湖雨》、江蕙《初登場》演唱會、倒立先生黃明正的特技表演、日本鬼太鼓跟優人神鼓於池上的演出、美國拉斯維加斯著名的Bellagio(百樂宮)的噴泉水舞秀……。
後來,有位奶奶跟我「點歌」了!
她說她要聽「’O sole mio」(義大利語,我的太陽),我就去找1998年世界三大男高音在法國演出的版本,會後奶奶笑瞇瞇對我說:「很好聽呦!謝謝!」我也曾偷渡自己愛聽的義大利盲人歌手Andrea Bocelli(安德烈.波伽利)2008在托斯卡尼戶外演唱會的Vivo Per Lei(為她而活)、Dare To Live(勇於生活),與Sarah Brightman(莎拉.布萊曼)合唱的Time to say goodbye(告別時刻)給大家聽,只見大伙聽得專注,倒也有人睡著就是。
有次我還放葉怡均的評書《定伯賣鬼》給大家看,當說書講到「人啊!在世時不動腦,作鬼時也會是笨鬼」的段落時,病房的主治醫師剛好進來,說書繼續道:「所以勸大家平常還是要動腦袋啊!」只見這名也負責長輩的失智醫療的醫師會心笑出來!自己這段時間的「播片」作為,也讓我想起過往閱讀詹宏志的《綠光往事》,他追憶小學時曾有位校長經常在日暮放學時分,給全校安排各種小鎮孩子沒見過的光怪陸離的正式演出。
會不會有天長輩回憶我的印象也是如此啊?
最後一次的團體結束前,我拿著麥克風對全場的阿公阿嬤說:「今天是我們的最後一次團體。這幾週以來,我都在想要如何跟你們說再見?最後我想唱一首歌送給你們。」螢幕出現蔡琴2007年於台中市圓滿戶外劇場的錄影畫面,一身青衣、面帶自信笑容的蔡琴領我們唱到副歌: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唱畢,我發現場外也站著好多護理人員和看護,他們也在半暗的團體室中,看我以唱歌的方式跟爺爺奶奶說再見。驚喜的是,螢幕裡的蔡琴開口問我們:「你們想跟著唱一遍嗎?好,男生先唱。」於是我就「順勢」邀請阿公們開唱:「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蔡琴喊:「女生給男生掌聲!」阿嬤們都熱情鼓掌了!
接著是阿嬤們接唱:「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的來,讓它好好的去。」我們全體演唱:「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真正全曲唱畢時,我們台上台下一片掌聲,這是我們的道別。
三年多後,我第一次把這故事講出來。桌旁就放著長輩們送給我的一張大卡片,裡面他們還是親切地喚我一聲「阿傑老師」,為我簽下自己的名字,對我說些話與祝福!我這才內心清楚知道,原來我們可以給予彼此的最好禮物,並不是大餐或金錢,而是還能見到面時,珍惜彼此的情感相待!
恰似你與我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