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9日的下午三點,我騎機車載素月師姐,小三生景承前座,我們要出門𨑨迌(玩)了!剛從新港街轉中正路上, 我們馬上被紅綠燈擋下來。
眼前太精彩了!是一長串看得見起點,卻望不到終點的神將踩街。
原來我們撞上2011年《勝安宮勝世安邦國際觀光文化季》,為了慶祝民國百年,特別邀請全台共282尊神將(又稱大仙尪)的聯合踩街活動,目前仍是台灣史上最多大仙尪相伴巡街的紀錄。
既然意外闖入神將的遊行隊伍,我們就牆頭草、移情別戀,誰管原先的目的地?一路龜速騎車,跟著這條百年難得一見的大仙尪隊伍,貪心從編號1的大仙尪一路看到編號282的最後一號大仙尪的神氣姿態。
這天的天氣還算陰涼,滿街人潮被交通管制集中在雙向道一側,沿途是來自各縣市宮廟的神將班團員,只見高矮胖瘦的他們滿臉通紅、汗流浹背的輪流背負40至100公斤的大仙尪,按照各自的神將身份,踏著七星步、小碎步或電音三太子輕快討喜的熱門流行舞步。
這條長龍不只身長人多(上千人有吧!)還超吵!集體炫耀歡鬧!
除了傳統用來熱場,具有輸人不輸陣性格,喜愛拼場的北管的鑼鼓喧天外!隨行的發財車、家用車、廟會花車,也紛紛掛上選舉造勢的巨量喇叭,轟轟轟播放電音和舞曲佛唱,加上路上店家做生意播放的流行音樂,不曾停止的鞭炮煙火聲。真是!民國百年的「人神大趴踢(party)」!
當天出席的神兵神將名單,好像全台灣的大仙尪都來報到了!
若我們把麥克風傳下去,請這長長一列的大仙尪各自報上名來,我們會聽到王朝、馬漢、牛頭、馬面、千里眼、順風耳、二郎神君、太子爺、哪吒、土地公、玉帝、小鬼、文判、武判、彌勒佛、濟公、金童玉女、鍾馗、將軍、齊天大聖、雷震子、達摩祖師、劍童、四大金剛……等神將的喊聲。
當天下午,我們仨就跟著這列「神氣隊伍」,一路朝慈惠堂前進。快到堂門口時,天空開始降下微微雨絲,據說這代表看不見的神明真正到來了!
哪啊哪啊~~~~~~神去廟!接在眾神明的隊伍後,讓我為你說則頭上有「地藏王菩薩」的老師的故事吧!
這天是2010年的8月21日,下午一點半至兩點半間。這老師夥小助理一前一後爬了三層階梯,來到勝安宮的國際會議廳,參加「王母信仰與宮廟發展」論壇(三):「民間信仰與療癒」研討會。
開場時,這老師說:「16年前,有一位民俗學家看到我就說,你的頭上怎麼會有地藏王菩薩?我跟他很有緣份,我就來紀錄他牽亡的所有情況。後來我們把『牽亡』定位是中國南方地域,自己產生的民俗悲傷治療;一種當人過世後,人幫助自己能夠度過悲傷難關的紓解之道。」
「學宗教的人都相信,看不見,不是沒有力量與不存在,科學不知道的不代表不存在;我們宗教界是承認有感應的力量,這是不可忽視的。」「身體是我們感應的中心,我們要的不只是肉體的醫療,還要有能力去感應更大力量的存在。」
他提出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麼台灣的民俗牽亡,有能力使人從悲傷中抒發出來?」
對此,主持人的他並沒有時間說明,倒是小助理把他過往的研究報告翻出來。他曾這樣回答:
「非現實一直是宗教最核心的素質,所有的虔信、順服與大愛皆在非現實裡實現。」
「人在非現實空間裡,事情反而容易解決,主要是恩怨情仇容易滑動,並不似活著的現實容易打結,而且人在非現實容易有自由的氛圍,不似現實繃得那麼緊。」
「在我們的研究看來,巫宗教的療遇剛好就是巫者為求者建立非現實作為內心複雜心緒的舞台,而非現實剛好提供求者自由的空間,他們可以透過記憶進入惦念空間,也可以透過夢魂縈繞進入夢想空間,甚至巫者的附體也提供了虛擬的對體讓對談的話語獲得實現。」
「所有非現實空間的自由正是療遇(healing encountering)的元素,只要能夠引入,所謂心靈療遇的條件即已俱足。」
這名頭上有「地藏王菩薩」的老師是余德慧教授,他於2012年的9月7日夜晚辰時離開我們;這名小助理是我。上述引用的發言記錄是我整理的當日對談稿,斜體字摘錄自余老師的著作《台灣巫宗教的心靈療遇》。
五天前(2015/9/6),我剛參加完余老師逝世三周年的紀念圓桌論壇。
現場看到好多長輩,有余老師的同儕、好友、後進們,有過往認識的學生跟許多新面孔。今晚騎車前來的路上,走入研討會門前,我是近鄉情怯的。這裡曾是我和一群研究生,至少三年時間,一同出入聆聽余老師上課、舉辦大小活動,共同生活乃至深度陪伴彼此生命的地方。
只是如林安梧老師所說:「很可惜,余老師沒能多與我們對話一段時間。」他提到自己因此重度哀傷、憂鬱一段時日;短暫追憶後,他不忘提醒大家:「所以你們心理學界要有人來研究余德慧的學術貢獻。中文哲學界要來研究我。」(大家哄堂大笑!)
稍早我刻意走路經過余老師在慈濟人社院的辦公室。經過時,不禁放慢腳步,眼睛看向老師的研究室窗戶,過往此時老師已經回家,有時則剛結束換藥,但無論如何,總會有盞深棕色的古樸燈火微微亮著。今晚放眼望去,只有黑噗噗一片,我一無所獲。
我只能朝記憶的燈火望去,或望向忘記……。
近年來,我總會在生命無光、黑暗的時候,依舊感應到老師以身教導我們的柔適照顧陪伴的無語、靜默、綿延、深邃的力量;在無光的甬道,人與人依舊相偎取暖,彼此聲身呼應,共度漫漫長夜,如此顯現出人文的力量跟希望的微光。
2015年9月7日的凌晨一點多,我在臉書寫下這段文字,我的心思念他一下。
回想這些年,我和家人師友,一起在慈惠堂、勝安宮的往事,不免想起更多。有時候,我喜歡參加兩間廟宇的人山人海、無比熱鬧的活動;有時候我只是眾散客之一,錯落在廟宇一隅,大家各行其事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