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們陪你過了兩次生日。
第一次是送你回急性病房的早上。我其實為你緊張一陣子了!沒想到前天下班時就收到通知。我們工作人員討論都知道,這次的轉歸,其實六成是制度的調整,四成才是你的病情因素。我要老實跟你說,現在的我變了!我不再是那個三年前會去跟制度吵架,努力想把你留住的心理師了。
我只是回應同事:「好。明早我會進病房協助。」
隔早我主動要求參加慢性病房的護理師跟照服員的交班會議。我表示:「黑影真的是很難照顧的個案!大家辛苦了!他過往只能待在慢性病房不到一個月就轉走,但我們的努力,他這次待了快三個月。如果大家覺得有需要,我可以陪他進急性病房。」
後續我跟阿長、護理師和照服員大哥就在診間等你進來。你似乎已經知道了,你臉露驚慌、都快哭了向我們求情:「拜託!我給你跪下!不要讓我去急性病房!我不要走!我沒有打人!」我安撫你時,你說我要去尿尿(是過度緊張嗎?)
回來後,我們請你入坐。我告訴你,我們四人要幫你慶生,你看這裡有小蛋糕、阿長送的飲料跟我們合送的兩雙新襪子(我是帶你打籃球快二十次後,才留意到原來你只有一雙襪子,而你僅有的那雙襪子從來沒有換洗過。)你這才面露微笑又緊張又哭臉地跟我們一起拍手唱完兩次的生日快樂歌。
唱完,我們輪流對你說話。我先說:「你這段時間進步很多!你常當我們的小幫手(協助其他病友推輪椅),還會打球、畫畫,比以前穩定很多。」照服員大哥:「你每天都會幫忙打掃,掃得很乾淨!」護理師:「以前你跟其他人衝突時,我們跟你講話你都聽不下去,現在你比較會聽了。」阿長:「你的進步我們都有看到!調完藥歡迎你回來!」
我們這才告訴你,你家人不是月底要來看你?幫你過生日嗎?最近你也抱怨藥太重了不是?所以我們先安排你去調藥,等家人來時你會更好、更舒服。你依舊抗拒著「我不要!拜託!我不要去急性病房!」後來阿長跟我說,她看到你要下跪求饒的樣子很不捨!但我們知道事情就只能這樣。
我見狀只好對同事說:「還是讓我陪他一段時間?你們先去忙?」我對你說:「別擔心!你沒做錯事。你只是去調藥,我們有看到你的進步,我也跟你家人講過了,他們知道你只是去調藥,不會罵你。你看你家人為你準備的漢堡、可樂我也帶來了,你要不要吃?我等下會陪你收東西,我們借你的小叮噹漫畫你都可以帶去。」
「真的嗎?」「真的。」「怎麼那麼好?」「你先吃。(其實你吃不到一半,我想你沒胃口吧。)」「你會陪我去病房嗎?」「會。」直到這時你還是告訴我:「我不想被電療!我不想去急性病房!我不想離開這裡!」我只能反覆安撫你,直到某個時刻你才突然邊吃邊說:「好,那我去急性病房。」你甚至說:「其實急性病房比較好!我才不想在這裡。」
前往急性病房的15分鐘路上,你上車後就牽起我的手一路沒有放開。我怎能不去想?在你十多年的住院歲月裡,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有人如你的(替代)家人般,從頭到尾陪你經歷這一切,盡可能給你寬慰和陪伴,為你處理各種超出負荷的事情,最後我們大包小包一起走進那個對你而言必然是人際孤寂的急性病房。
我要離開前還試著去看你最後一面,我想給你一個擁抱,你卻一臉茫然看我,沒反應任我拍拍背,我就心虛、輕鬆又沉重地離開了。(抱歉啊!心理師無法再保護你了!我能為你做的就只能到這裡。)後來的兩晚我睡得並不好,我會想起過往的兩個月,我跟你是多麼努力在這個系統中,創意拼湊出一個脆弱、微小但還算堪用的保護網。
這網子長這樣:每週一早上我陪你去購物(因為你怕生,更怕有限的語言和人際能力,會使你買不到想要的吃喝及日用品,便請我當你的保鑣暨暢通卡。)每週二早上吃家人為你準備的漢堡可樂。每禮拜四下午陪你跟家人講電話。每早在我要進病房巡視前,我定會先去看你至少三十分鐘,開Youtube任你點五首歌,關心你的日常,確定你還可以我才離開;若有狀況我們就當下處理。
一段日子後,你長出了許多我們沒看過的能力和期待。你說病房太無聊了!我就鼓勵你去上職能活動課,為你找來數種漫畫、圖畫紙筆,引導你跟大家一起看電視;為了不要忽略其他住民又看顧你,我們每周至少有三天下午會請你當小幫手,陪一群住民散步、吃點心,後來又發展成你在我們旁邊打籃球,我們在你旁邊講話,結束前我們會記得給你喝采聲。
這段期間,我簡直像是(替代性的)奶爸把你帶在身邊。當各種人事任務把我圍得團團轉的時候,我仍奮力撐出起碼的時空資源去回應你的為人的情感招喚。
我有提到你的「黑影現身」的時刻嗎?
我曾數次不期然撞見,你被黑影全然吞噬,進入全面的失序、顛狂、囈語、性混亂,跟惡靈附身般的無法自己的暴行嚎叫。此時的你已不在現場。這無法溝通的「原魔(daimon)」使我們顫慄!為了彼此的安全,我們的醫療團隊只能將你保護性約束、打針、暫時隔離起來。
待你從隔離室出來後,你會回復比你的年齡稚氣,一臉蒼白漠然的樣子,勉強過著你不適應(大家也不適應你)的團體生活。當你見到我時,你會突然開心起來,主動抓我的手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即便在我規律又密集陪你幾個月後,你的安全感也只重建一些些。
你的第二次生日是在急性病房自己過的。因為疫情之故,你的家人無法前來為你慶生,但他們有在當日寄來你想要的手錶、MP3(我為你灌滿你喜歡的音樂),跟家人相本和慶生卡片。我後來聽你的家人轉述,你在電話中雖然開心,但精神並不好,講不到兩分鐘就結束。
我後來從院內系統和同事口中,得知你在急性病房的情況。我想我為你做的事,並不會使你離開嚴重的精神疾病,但在努力給出的人際滋養、信任重建跟多元的生活復健活動的支持下,我跟院區的許多專業工作者都看到了你的許多潛能長出來。誰知道在回急性病房的前天下午,你還在開心的打籃球呢?
黑影,我看見你了,希望你有感受到。
註:本文已經匿名和部分的改編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