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我想知道你怎麼了?
和你結束治療性關係已經超過三個月。對我而言,你給的影響和對於心理療癒(遇)的深刻學習仍在延續。你是我擔任醫院的臨床心理師工作五年來,遇到的最嚴重、難治型的思覺失調症的年輕患者。
我們認識前,你除了藥物重(但效果有限),每週還要施打我們俗稱的A+B(Anxicam、Binin-U,用來緩解焦慮跟精神症狀)的針劑一到兩次;每次離開急性病房,你幾乎剛滿兩週,就會因為頻繁發病(整個人呆僵、對外界沒反應,或相反的極度混亂的情緒失控、吼叫、自語跟攻擊性行為),加上平日的生活配合度、服藥遵從度皆欠佳,或與他人發生肢體衝突而被送回急性病房。
這幾年,你都在慢性病房短暫停留後,就送回急性病房。(你是怎麼度過這些日子的?我們的醫護照服員職心社團隊又是怎麼度過的?)
我還記得第一次與你相遇,你在大廳行走,我走到面前跟你打招呼、自我介紹,你一臉兇光、生硬得很,冷酷得不容接近。你要我別擋路!別煩你!我只能留言歡迎有事來找我便先離開。後來我每次進病房,都會主動關心你,但我總來不及和你建立關係,你就被轉回急性病房。
兩次後,我決定試試不同做法。我去打聽你在醫院的最好治療成效?你平日喜歡和厭惡什麼?跟團隊討論你的近況跟處遇策略?了解你和住民、家人的互動?後來,我提著你愛喝的可樂去跟你博關係,你提到想吃漢堡,我們就有了每週只要你沒攻擊人或傷害自己,我就帶可樂跟漢堡給你吃的約定。
我們的關係就從每週二早上,你和我坐在陽台邊,你享受著可樂漢堡,我們陸續講話,這樣的互動中慢慢展開的。
後來,你成功地吃到兩三次的可樂漢堡了,你也沒破壞打人或傷己的約定;但護理師告訴我,你還是常發病,每幾天就會進保護室、打針,並不好照顧,我們可能還是要把你送回急性病房。
我聽完後告訴護理師:「辛苦了!我可以了解。還是之後他有情緒或行為問題,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會前來協助好嗎?」護理師看著我說:「好喔!」但在我還沒接到這通電話前,你已經被轉回急性病房了。
兩個月後你回來。這次,我決定要多接住你一些。於是在你回來的第一時間,我就進病房和你打招呼,歡迎你回來並讓你知道我們的約定都還在(也讓你吃小點心)。此外,我告訴團隊會繼續和你的行為約定,會增加支持性會談的次數;當然,有急事歡迎找我,我會前來協助。希望這次我們有好的開始。
一開始,我只是在忙完要事,或剛好要去看其他住民時順道去看你。但後來我發現,你像是一塊乾枯過久的海綿,每次見到我,你總是需要我專注於回應你的狀態,陪你至有些滿足,才會願意讓我離開;於是我得有技巧地簡短回應其他住民的需要,接著花時間與你專心相處。
老實說,前9個月有太多時候,我並不清楚你在表達什麼?我該如何回應你?你有時叫我哥哥,有時叫叔叔;你會突然說:「我什麼都不怕,撞破頭也不怕!」你曾強硬命令我:「現在就帶我去外面走走,我要回家。」或笑著對我說:「我是黑道你也是。」有幾次,你沒頭沒尾說:「我拜關公。他很兇!很恐怖!」你也曾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我要跟你做愛。」
這過程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名不斷蒐集各種殘渣、碎片,在進行拼圖(或考古學),以獲取對你的生命故事有所理解的人。(我想修復活得像遺物的你嗎?)
我漸漸理解到,原來你的面露凶光跟自稱是竹聯幫,和你的內在有太多的說不出口的害怕有關;你得把自己防備、掩藏起來,才能確保安全、不受侵害;我後來總是對你說:「是黑道就不怕被欺負了!你就安全了。」像這般講出我對你的理解,是我們一年半的互動裡,我常為你做的事。
因為你有輕度智能障礙,早期與重要他人有重度的關係創傷,當前的精神症狀也不穩定;故我總是使用簡單重複的語言,搭配耐心、穩定、溫和的態度,去說出你的情緒感受讓你知道;你也會開始引導我,有意、無意(識)地對我提出更多的要求(期待)。
在你固定吃到可樂漢堡快兩個月後,你總算可以不急切的享受整個過程,你會邊吃邊說:「我想喝木瓜牛奶。」「下次可樂我要大罐的。」另外你說想去早夜市(講到這時,你突然大怒!悲憤地說:「這裡的人都是壞人!他們怎麼可以把我關在這裡?我都沒有去過早夜市!」)
我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跟我說要聽周杰倫的歌,我們就從一開始的吃完可樂漢堡後聽三首,到每周一二五各聽三首,最後變成每天早上我要進病房前,就會先去看看你,確認你無恙、聽完三首歌才離開。
這時你的身體能放輕鬆了,你會隨興坐臥床上聽周杰倫的音樂;你也曾小心又勇敢的把頭暫時靠在我的肩膀或膝蓋處窩一下,像是對你見不到的家人的無語撒嬌。有一次你主動握我的手笑著說:「怎麼一見到你,我的病就都好了?」
這三個月來,我很仔細閱讀Donald Kalsched的《創傷的內在世界》這本書。我想知道其他的資深心理治療者,是怎麼理解跟處遇這些困難時刻的?嚴重的精神疾病跟創傷有可能療癒(遇)嗎?如果行,哪些部分可能改善?要怎麼做到?
這本書說明,「重大的創傷事件」就像是過高的電流,會把屋子的「斷路器」給熔斷;當類比至心靈機制時,情況就更複雜了。嚴重的創傷會自動啟始我們的「原型(始)自我照護系統」,受創者會開始本能地防禦外在的危險;且為了永得安全、不再受傷,這系統會長成「惡煞獄卒」的模樣和力量!同時會把自己的成長潛能一併關押起來(因為不接觸就沒危險),導致受創者進出不得的困境。
這裡我們撇視到重度的心理受創者的基本心靈圖像:一名脆弱、無力或憂鬱的受創者,跟一名為了保護本己,平日將強悍的主導一切,必要時可以無限瘋狂地防禦任何傷害發生的強而有力的「獄卒(保護者)」。我們的療癒工作就要從這個畫面走入。
首先是和獄卒建立關係的必要跟極度困難。像我至少花了一年,跟你一起經歷眾多的困難考驗:你在我面前嚴重解離、發病混亂;你提出更多的陪伴要求;每周你都有數次的大小意外發生,我得創意運用當下的各種資源、彈性技巧的介入;兩三次你被送回急性病房時我都全程陪同,協助你消化衝擊;陪你改善跟住民、工作人員和家人的關係種種。
和你共同經歷這些後,你的獄卒保護者,才願意對我有些好感和接納。加上你的安全感跟語言能力有提升,你開始會在聽歌後表示想說話,你談對家人的思念和難過,說你的性慾望,表示想寫信給家人跟喜歡我們送的玩偶。
我很喜歡作者的一句話:「分析師(治療者)的人性終究必須被發現。」我覺得這也是我的心情。當你能在長期、穩定的人性化互動中,慢慢長出能力與我本己相處時,我想你給了我回答。
【後記】
兩週前我有個意外的機會,能夠與你(黑影)相遇。
一開始我並沒有見到你(因為醫院的工程關係,病房的出入口有變化),是其他住民為我引路找人時,我們走到護理站前頭,我才看見你戴著耳機(想必是在聽我為你灌的,全是周杰倫的音樂的某一首吧!)你正在病房的大廳裡踱步、聽音樂。
當你見到我時,我感受得到你的無聲激動。我看見你伸出雙手站在原地,等我走近和你手臂交握(但你無法讓我和你擁抱)。當我站在你面前,我清楚看見你的表情縮皺在一起,顏面因為用力有些脹紅,眼眶裡有淚水湧在邊框,多種情緒浪湧得複雜。(是委屈又喜悅嗎?是驚喜又難過嗎?)
後續我找了空檔和你相處,也拿了蛋黃酥請你吃;最後要離開時,你站在護理站前,看我把剩下的兩個蛋黃酥交班留給你,接著我們揮手,你站在窗前看了我幾秒,後戴著耳機朝大廳走去。
傍晚,我開車回鳳林的路上,不得不想起和你互動的許多片段。快接近三民時,我看見窗外的田園山景,出現了一道像是披掛在白雲身上的斜絲帶的美麗彩虹,持續了好長時間。
在我下車拍照、繼續驅車回家的路上,我不時望著這道彩虹,突然意會到,在你長達三十多年及此後一生可能都要住院的歷程上,我的存在對你而言,不也像是一道短暫的彩虹?想到此,我終於能為你和我留下淚水。
註:因為字數和我的能力有限,本文的書寫勢必有所簡化,但這是我的真實心境和證言。全文已經匿名和改寫處理。
延伸閱讀:
唐納.卡爾謝 (2018)。創傷的內在世界:生命中難以承受的傷,心靈如何回應。台北:心靈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