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華大學任教時認識的學生鄧湘漪博士,出版了《流亡日日:一段成為西藏人的旅程》這麼一本書。這本書是她博士論文的改寫,透過本書充分反映出鄧博士敏銳的觀察、反思的視野和身體的力行。這本書不但深化研究理念與田野實踐,更重視基本議題、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整體性,聚焦沈浸於田野工作的整體處境。
鄧博士這本書處理的議題,是台灣極少接觸之流亡藏人為關懷主軸,自西藏人離開家鄉後的移動路徑,與在印度生存的日常生活,以描繪藏人流亡歷程的情感轉變。本書的特色,在於不以對立面攻擊策略書寫受中國政權壓制而遠離家鄉的西藏生存圖像,反以中國、印度、西藏等區域性的政治經濟分析為基礎,討論西藏人在此夾縫中的生活面貌,揭露居間既依賴又排拒的生存難題,以及於此衍生的民族情感轉折。這本透過長時間蹲點、與印度流亡藏人社群緊密互動的書籍,不僅是參與西藏非政府組織工作的反饋,更是在地貼身生活的觀察和沈澱。
就此而言,本書議題的反身性和處理深度,以臨床貼身的理解視框,不但具有後殖民處境的反寫,更回到在位取向(emic approach)的深度觀察,帶出情感道德的群量現象,是一種深具倫理性的族群研究。如此的高度,已然展現置身田野「臨床即批判」(clinical as critical)的學術實踐和社會關注,是生命義理的反身而行,亦是人本價值、人性關懷與人文精神的體現,更是濟世渡人的社會實踐,相信可以啟發讀者對當代全球發展的深度掌握。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各位手上這本書呈現的作品是「成果」,但成就本書得已完成所需的鍛鍊「過程」,那無法塗銷的延異痕跡,更切身呈現報導人與作者互為主體置身創傷流亡處境中,獨特性的存在樣態。鄧博士自1996年大學畢業後前往柬埔寨參與戰後鄉村重建工作之始,接續十數年來的實踐歷程皆與戰爭或災難相關,如越南農村與教育支援、921地震和88水災的原住民部落重建參與等,在極其複雜的戰 / 災後重建處境中,思索身為社區工作者甚或知識份子的實踐立場和姿態。這樣直接進入戰/災第一現場的行動,這是實踐智慧的活動(praxis),其實是有別於以邏輯實作為主的習練(practice)。更進一步說,實踐智慧的活動(praxis)是一種實踐活動,是建立在實踐智慧(practical wisdom),這無法離開現場。我所認識的鄧博士,為人真實坦誠,實踐智慧的活動過程中,不免有時感到挫敗,然而,正是因為這些實踐經驗的學習歷練,甚至挫折後的反動修辭行動,激勵著鄧博士不斷地反省並轉化自我參與形式,最終,以溫柔的力量、厚實的態度、高度的書寫和深刻的知識,完成如此極為煎熬的族群生命銘刻書籍。
這樣的作品,是時代長久以來缺席的聲音。甚至,是一種時間的「遺」民寫作型態。「遺」是個特殊的多重指涉,可以指「遺留」,是一種歷經變化後,仍保留下來的殘跡,那是溢出學術規範邏輯,卻更深入底層經驗與人文世界的遺跡寫作。但遺也是「遺失」,反倒是指失去。換言之,那是一種不回頭的歷史,走過就直行往前的果決。但寫作不是為了搶救失落遺跡的單向度意圖,它更直指如何殘缺的活著。去的反而不再是失去的痕跡,而是顯露主體無窮流變的可能性。主體向受創流變,好讓傷口流變為另一個物事,進而激發出哀悼的體驗始於「最早的」蹤跡,也就是說「先於」認知的生命政治肉身書寫。如此,我們才能轉向「未來的、無限的、或許應該來到卻尚未到來、甚至永遠不會到來」的諸般現身情態。創傷先於我存在,是一種偶然性事件,更是一種真理的「非實現」。「非實現」不是一種「反實現」,也不是一種「不實現」,而是一種無法現實化、具象化、甚至永遠不會來到的實現,自然無法以既有的一味地師範自然科學化的學術框架全盤瞭解。所以,本書呈現的受創事件、流亡經驗、存在感受的綜效體驗,不是病理符號的指認,而是一種獨特性的流變狀態,更可以說是一種「前民族誌」的更徹底的生命圖像描繪。
由此,「遺」也可說是一種「未完成」的進行式,還有後續的故事,可以流傳下去,稱為「補遺」。所以,它又指向一種可以無窮無盡書寫的可能性,不是不留痕跡的遺失,不是定版的遺留,而是一種「未定的草擬文本」。所以,遺民就成為可以敘說自己故事的子民,當然,前提是保有敘說空間和書寫高度的「時空性」。
但是,「遺」也包含一種突兀的意涵,是「殘遺」。為何是突兀,因為「殘遺」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存在。王德威教授曾說,我們都是現代情境裡,時間的遺民。如果遺民已經指向一種時空錯置的徵兆,「後」遺民是此一錯置的解散。本書在當代學術生態權力機制下或許是「不合時宜」的存在,但正屬於時代缺席的聲音,是一種錯置年代的重新解放姿態。如此,閱讀本書的後遺旅程,也就不只是一種事件觀察,更是一趟生命參與的叩問。
荀子說:「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貳則疑惑,以贊稽之,萬物可兼知也。」本書的專心致志之作,超過十年磨劍的鍛鍊,在渾濁喧囂的處境,以蕭聲的嗚咽,或許初始只是不斷靜默的呼喊,在瀕臨介淵之中,忽閃忽現。但是,經由本書的成品回溯歷程的細慢閱讀,逐步呈現我們在「遺」跡廢墟中重建自我考古學的延異痕跡。或許,本書的出版一如Lacan羅馬宣言的鏡像階段,終將戳破自我意識中心主義整型外科般飽滿性的虛幻。學術域外的邊緣掙扎戰鬥,是公共型的邊緣知識份子之姿態,如此以生命寫作的自我流亡的存在書寫,會是一個希音大聲。
註:本文為《流亡日日:一段成為西藏人的旅程》(游擊文化出版)之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