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日復一日的與住民相處,留下了或淺或深的歲月刻痕。
【波波球】
剛到溪口精神護理之家不久,每日早晨開始有一名「中年青住民(年齡比我大,心智比我小)」的人跟在我身邊團團轉。
他頭戴藍色防跌帽,總是低頭走路,見到我總是一言不發的站在邊角,等我前來噓寒問暖;比較熟後,他就天天上下午的「放風時間」走來找我,告訴我同樣的兩件大事:一、我很餓,沒吃飽。(邊說邊雙手抱肚,一臉委屈。)二、我想回家。有時我見不著他,想必又是想家難耐去衝大門了,稍後即被帶回棟內。
平日我們對他的印象是少語,認知功能有限,每日最期待的是吃到各式飲料點心(是補償式的吃法嗎?把已沒有的親情滋味通通吃進來?)五個月後,他漸漸少衝大門了,我幾乎不再聽見他低喃想家的話。
一日下午,幾位住民要我帶他們去院外的步道散步,我也邀他一起上路。沿途他依舊低頭、緩慢前進,在我們轉過兩次彎,即將走回正門時,我突然見他氣憤的比手畫腳,舉高雙手像是丟顆大西瓜地轟炸地面,口中大聲的「波─波─」的生氣模樣。
我見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問他:「你在丟波波球啊?」「你丟得很好啊!來!這邊、那邊也要丟,再丟幾顆吧!」他就同樣憤怒的「波─波─」砸出去。「這樣有沒有比較舒服?」他面露開花般的缺牙微笑,我們繼續一前一後的走回去……。
【藥師佛】
髮鬢灰白、仙風道古的男住民拿了一張「藥師佛」的書法字帖送我。
幾個月的互動下來我已知道,有時他會覺得身體不適,不想講話。現在我看到他都會先問:「安好否?」再決定要離開或交談。有時他會像今天這樣,突然飄到我身邊笑著發言:「這張給你,你要記得認真拜佛。」
當下旁邊站著「酷酷哥」,他正嚴肅又反差萌的講我聽不懂的話。我只好有模有樣的投回幾個相似音,跟隨他的手勢,回以他愛聽的「關鍵字(永遠成功)」,再不斷電的參與「道風哥」的對話。
「你這書法是室友寫的吧?「是。」「我會供樹葉獻佛。(這招是他教我的。)」畢竟病房內,鮮花鮮果取得不易,他床頭的那張藥師佛的供養,就是他摘取一小節樹枝加葉片給虔誠敬拜起來的。「我可以跟別人分享這張書法跟小故事嗎?」「請便。」
酷酷哥已坐下來等著吃飯,道風哥又不聲不響的如一陣風轉身離去。
留下我拿著這副字貼,走到下一棟病房,問我每日打招呼的輪椅客:「你看,這寫什麼字?」
【回家啦】
在我還搞不清楚狀況時,這位仁兄已經把我的左手牽起來,熱切如花蓮港口部落的豐年祭舞步,節奏有致的帶著我一抬手、一跺步的遊哩遊哩下去。
後來幾乎每次見面都要來一遍這樣的事,我只好有時繞路而過(抱歉啊!今天沒空一起跳舞。)年假前一天,我再度在棟門口遇見他,這次我直直走向他,伸出雙手獻上,準備好遊哩遊哩的豐年祭。
結─果─,他竟然一臉愁苦的不跳舞了。而是用力的跺步、壓我的手,露出意志堅強的氣勢,一路拉我跺步又壓手,想哭又五味雜陳的憂愁面容對我說:「回家啦!(跺步又壓手)回家啦!(跺步又壓手)回家啦!(跟剛才一樣)回家啦!回家啦!(講了元宇宙∞那麼多遍……)」
我就這樣一路被牽到醫院的正門口,正當我以為他就要衝出去了!(我還在想該怎麼拆解這顆心情炸彈?)他卻拉著我原地迴轉,按原路再元宇宙∞那麼多遍地……要我跟著跺步壓手的「回家啦!回家啦!回家啦!……」的送君送到棟門口。
愈接近棟口時,他的顏面開始有些淡如水的笑意浮現,身體動作也放鬆許多,最後把我的雙手歸還給我。
若你剛好經過我旁邊,我看起來肯定就像是名剛回到地球表面的人類。噓,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