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化之前的必要條件:《生命轉化的技藝學》推薦序

宋文里

我不確定小余老師所教的「轉化」課,用意是否接近於英文的transformation,或conversion,或becoming,或甚至接近希臘文為字根的metamorphosis,或ecstasy,但無論如何,這些語詞的含意都跟神話/宗教有關,或至少都會和某些幽冥不測發生遭逢。「有關」「遭逢」在教學時比準確定義更好,這也許正是小余對於宗教和教育的態度。而我想談的「宗教」,重點也在於「教」而不在「宗」,其要義大抵都可用這幾個字來概括。

能轉化的自我就不是我──就像Thomas Sebeok的一本著作,書名是:I Think I Am a Verb(《我想 我是個動詞》)。會引發轉化的書何止千百。譬如你若讀過Sebeok的這本,你可能會發生一種轉化,發現動詞我才是我,而不是後來被造作地稱為「自我」的那東西。那東西不是我,我不是那東西,只是常不得已要拿它來當對象而已。

轉化是動態的,如果你真想知道:怎麼會動起來?不可能像地球自轉吧?轉動的宇宙是個亙古的謎團,真想問下去,你就會陷入Zeno那種悖論:飛毛腿阿奇里斯跑不過一隻烏龜,因為從宇宙無限大的反方向思考,你有無法跨越的無限小。你有。我有。阿奇里斯有。烏龜也有。不就都不動了唄?

65歲的自我嗎?我不太能這樣說。65是個數字。我是我。看要從那個年紀開始談轉化。我有個起碼的證據,可以說:從23到65,無論如何,轉化已經在42年的間距中發生。是如同經歷過大地震、大海嘯、大屠殺…那些大歷史嗎?不,我們不就每天在無心看的電視裡看著這些一天天發生,卻不知道誰因為這樣就發生了轉化──播報員總是會在報完之後說同樣一句話:「以上是今天的晚間新聞,希望您會喜歡…」──我必須是個動詞,才能過去關掉電視,也必須是個動詞,才會懊惱沒早點去關電視。65歲是不再看電視,也可以悠然反思轉化的好年紀。還好我有很多書,更好的是有讀書人為友。

能在有生之年碰到小余這位讀書人朋友,簡單說,是不尋常的緣分,說多些,就是各自努力。努力的自我,拼命想要在讀書做學問的同時,知道這些學問是不是真的。如果不碰到一位可以如明鏡般映照自我的人,我不會知道這自我如何能不疑有他地成為(become)一個自我。「讀聖賢書,所為何事?」這樣的疑問,一問千年,還常常被答錯,譬如說要去治國平天下。不是的,讀聖賢書,所當為者,繼續讀書也;再進一步,學而優則識(示),那就是教書。談別的都是迂闊之論。

小余愛讀的那些書,我只讀過幾本;但幸好我讀了很多別的。十六歲才開始自覺要讀書,要「志於學」,但那也不是我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轉化成志的。有一位非常像動詞的老師,史作檉先生,在我高二那年讓我開始喜歡讀些我自己不可能選中的書。小說、詩、哲學、藝術、音樂、宗教、文明史…。他說:「沒讀完兩百本,你沒有發言權。」

現在不太算是發言,只想寫這一段序,讓發言有以發生,讓讀書人之間能接合起來:我們常談的articulation就是「發言/接合」的意思。

我假設那是在大學剛畢業那年,這種時間挪移是轉化的第一步,因為那個年紀很接近這本書讀者的平均年齡。假設那年我去聽了小余的轉化課,或參加了他的讀書會,只要一次,譬如剛聽過像本書第一堂課那樣的導論,我會以我那個年紀最大的光能而發亮起來,並且會奮勇地轉動我的筆,寫下第一堂課的作業──這已不是假設,而是實際上發生過的事情──我可能帶著這樣的感想:

能轉化的自我究竟還是不是我?

這個叫做「自我」的是我自己嗎?

自我要經歷什麼熬練才有可能「形成」?

──愈是這樣想,就愈會掉入無止無盡的自我迴歸──夾在兩面鏡子中間,看見兩個方向發生的無限映照──絕對多於七十二個自我的映象,從兩面夾擊過來。愛看《西遊記》的人都知道:七十二變變出來許多分身,只是些小猴子,不是齊天大聖…。想著想著,我全身汗毛倒豎,覺得這不是辦法,必須拿出另一種不把光線彈回來的鏡子照照。

那其實是會把目光吸進去的書本。

後來就這樣讀著讀著,才發現:轉化其實也不是自己一個人猛想,而是能把自己丟進書裡,在書裡想;不然就得「轉」入一種「化」境──那種轉化的邏輯叫做「繪事後素」──我把它理解為「先識後示」──也就是轉化的寫作。

奮力寫出來,就可能像這樣,或就是這樣的識/了:

自我的形成

0.1

我們生活在一個蒙昧的世代,因為我們不知道為何而生活:我們以無盡的追求來製造生活的安逸享樂,但是我們不知道為何而生活;我們以無盡的計畫來描摹理想的未來,但是我們卻不知道如何度過今天;我們甚至衝出慣有的世界,在外太空探詢永生的秘密,但是我們依然只問:「我們為何在今日如此生活?」

0.2

我們生活,不,是我,我希望這兒有我們的世界,但「我們」一直是虛妄的,它像一個帳幕把我隱在一個不多見的空間中,而我只是仍可隱隱約約地知道我還在那兒。隱隱約約就是虛妄,因為事實上,那兒只有一個我,我生活──我在一分一秒地遭遇著世界。我們,以及那倒楣的「他們」已經在原來只是一個我的世界中喧擾得太久了,我因此而得了水腫,肥胖但虛弱,腫脹但是擰一把卻不是我的肌肉。(我)不知道我在那兒…

我要談的,便因此而只是我。

1.1

在嬰兒時期以前,「我」是未知的。嬰兒的身體裡種著一個我,但他自己不知道。嬰兒只是一個世界,狹窄而鬆弛,沒有任何一個核心可做為意識的基礎,因此,在那個世界中流散的意識只能捕捉到一次一次的事件(Something happened)而無法辨別如何發生、與何人(物)有關。例如:他自己碰落了茶杯和風吹落了茶杯是沒有分別的。Something happened(茶杯摔破的聲音),而沒有原因。只是,那個世界激起了一陣漣漪,這陣漣漪沒有圓心。

1.2

嬰兒的渾沌狀態在人的一生中不斷持續,但是,空間與時間的意識成長後,人的世界加進了一個因素──那就是區別。最先的區別是這樣的:伸手取物,有人把(我的)手擋了。(我的)意欲被那擋了(我的)手的人所阻止。他走開,意欲又可繼續。(我)有一個可以阻止的東西。那就是我(以意欲──或說是被阻止的意欲──而呈現)。我的觀念在空間中如此發生。

1.3

我的發生是由於區別。而這區別又是經由否定來達成的。整個兒童期中,「我」一直以人與物體之間的小型關係來建構。但是,兒童期漸漸在一些身體的改變中收場。「我」被投入一個具有複雜關係的狀態。那個狀態就是社會。一大群的否定擁擠著在「我」之中生出,要使它們變得協調實非易事。而且,說老實話,我在這群無法駕馭的否定關係裡終於不知所措了。

1.4

一個反抗的「我」出現。我不穿這件衣服,我不想要讀書,我討厭(不喜歡)這些聲音,我最恨(非常不喜歡)那拍馬屁的……。所有這些否定都牽涉到社會──與父母之間,與同伴之間,與街坊鄰居之間,最後,與大眾之間。除此之外,又牽涉到意識型態,價值標準,理想及信仰。在每一種關係中,任何的齟齬都會造成我內部的困擾。但是,我要繼續反抗它,因為它們都不是我──雖然它們有可能在反抗的過程中被我納收。

就在這種反抗中,我又在另一個世界裡(人間)出現了。在這次的出現之同時,不可避免的乃是伴隨著困擾而發生的痛苦與掙扎。

2.1

掙扎早在割斷臍帶之時便已開始。前所未有的氣壓、光線、及聲音對著我的五官和體腔逼來。我放聲大哭,並且這降世的頭一遭經驗我將永世不忘。

2.2

在這以後,我以懼怖之情緊隨著我的保護者──母親──慢慢踏入世界。母親是我的溫暖,是我的食糧。在我每次躓跌後,憐惜地將我扶起的是她;在車人屋樓喧囂擁擠的大千世界中,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的也是她。我在她之後亦步亦趨,我的每一舉止都在她的影響下成形。我只要全心全意地屬於她便可減輕降世之後生起的懼怖之情。

2.3

直到有一日,母親的喜好不是我的喜好,母親的期望不是我的期望了。我開始對這一直被認作我的個體說「不」,並且,在這次的否定之後,我發現還要對更多的人說這同一個字。整個世界都在壓迫我,整個世界都不了解我的心志。我在我寄託多時的世界中變得孤獨,而且,我患起思鄉病了──只是,我並不知道我的家鄉在何處。

2.4

我出發到外面去流浪。在外面有時是荒無人煙的叢林,有時是人馬雜遝的大街,我有時是全世界僅有的那位英雄,有時是千萬人角落裡的一個小乞丐,或只是街邊的一隻破皮鞋。外面的世界時而光輝耀眼,時而琳瑯滿目,但多半是沉鬱漆黑的。

2.5

就在這背離母親之後的流浪裡所發現的新世界中,我再度陷入一次無我的恐慌。我之所以背離前一個既熟稔又安祥的世界是因為我要尋出我的區別性。我渴望有一個獨立的自體而不要做他人的延伸。或者,更清楚地說:在他人所延伸之中的我終將熄滅,且其最後局面會成為:(我)就是他人。為了不甘如此,我憤然背離。但是此刻我面臨了被更大的他人吞滅的危機。

3.1

他人出現的形式有二,那就是他們和我們。首先出現的是他們。他們原是為我而存在的,他們即是一切闖入我的世界而又不是我的那些人。他們的相貌漫渙難辨,但是我卻知道我不能在那兒──我正站在與他們對立的方位上。

3.2

但是,這種論理上清楚的相對狀態立即被事實上的另一狀態取代。單純地與他們對立的我,為了取得與強大的他們之間的均勢,而採用了他們的形式,在我之中營建了我們。我們的實質是向他們招募而得的。結果,他們改變了相貌,充斥於膨脹的我之中。在這同時,我已經被竄位了。是以,我們即是他們在我們之內的變形。這個過程通常被稱為「社會化」。

3.3

由我轉變為我們,通常經由以下的步驟:(1)我中止,他人闖入。(2)他人投來期待,我向它靠近。(3)我取得他人之中某種程度的居留權。(4)在權限程度內劃定一個場地,稱為我們。(5)同時,在他人之內繼續保留某種程度的參照範圍,以便維持流通。

3.4

我被我們取代之後,我們就是我。先前中止的我不再復原。我的世界在外觀上擴大為我們,實質上則因中止而萎縮以至於熄滅。除非他人在某些際遇下突然撤離,使得我們失去憑依而降入臨界狀態,我,這最終的、惟一的實質才有可能死灰復燃。

我在衝過我們的臨界點時所施的努力,就是抉擇。

4.1

我的復甦之先機是焦慮。焦慮是我感覺到我們、他們不在我之內而有的心情。焦慮是發現我的孤獨,而這孤獨沒有任何的替代。我不曉得該攀附誰,不曉得該往何處隱藏,我一身赤裸地聳立在空曠無人的平原上。生疏的平原,每一舉步都不知會踩到什麼的黑暗平原,每一移身都不知會碰到什麼。然而靜止不動卻又不是辦法──那心情由體腔裡蒸發出來,催促著,使得舉步移身變得如此必要…。

焦慮本身雖然不是我的意識,但惟有它才能促使我復甦。

4.2

我必須在圍繞周身的每一個可能之「下一步」中選擇一個。每一個選擇都會使我的處境改變,或不改變──那即是說,我必須在時間與空間的變遷中,緊緊握住一種狀態,使之不改變。這些改變容或不完全因我而決定(比如踩到一灘泥巴,實因泥巴早在那裡了),但是,使我的處境移動的,卻正是我。

4.3

有很多時候,在焦慮的催促下,我意識到我的必須有所動靜了,但是,我把這陣移動交付於我們,或他們。我們或他們按照它們的方式牽引我,我再度陷入它們之中,於是惡性循環由此周而復始,好像轉輪盤,我每轉一次便跳到輪盤上,轉到原地,我跳下來再轉動一次,然後又跳上去。輪盤(早就在那裡的)就是他人。

4.4

我的生機一直就是如此狹隘的。被賦生,被賦形,被捏揉,被拋投於各種處境,而那處境卻是硬梆梆地早就在那裡的。我不能希求徹底扭轉它,但我可以由決定這種、決定那種處境而賦予我自身一種恆動的生機。惟有選擇、決定才能為我開闢我的疆域。這就是我的抉擇,而抉擇也就不多不少地正正是我了。

4.5

世界在抉擇中與我合一。

他們再度回到與我對立──只有在與我對立的狀態下才能存在,也才需抉擇──的地位。而我們則只是我的一種施捨。

0.3

事實上,我們的世界現在正陷入一個完全依賴群體來進行運作的狀態。它習於以龐大的成果來誇稱進步──汙染、噪音、統一化、標準化、金融危機、軍備競賽、戰爭──到底是誰在要求這種進步,好像只有「他們」才知道。我們只不過倒楣地隨著他們走來走去,或坐在一棵枯樹下,什麼也不做,只是乾巴巴地等下去…。

0.4

直到我們每一個人在無聊中都要翻翻鞋子,踢踢腿的時候,才發現,畢竟這裡還有一個我在動作。管他全天下的人都坐在那兒變獃了的時候,我又為什麼不可以摔掉那雙破鞋子而站起來?

畢竟,這兒只有一個人知道這樣的世界是這麼對著我存在的。那個人,在這兒,是我。

寫於1975年4月

時年23

寫這篇「自我的形成」,是在我大學剛畢業那年,也就是四十三年前,幸運地回到母校去教書,和史老師成為同事,但我們繼續的是師生關係,會轉的那種。我因他而開始試寫了一種叫做「形成」的轉動文體。只不過當年寫了後刊登在校刊上。沒人會記得這樣的作品。

小余說他沒碰過好老師,我說我也沒碰過,卻沒把高中的史老師算在內──後來以為自己踏上了高等教育的學術生涯之路,就把高中忘記了。而在這條路上,也確實沒再碰過會讓我更愛讀書的好老師。所以我以自己為師,在書中找到全世界堪為先師的人。很多很多。其中有位足當世人師表的心理學家是Vygotsky,套用他的學說:「好老師能讓人轉化」絕對是這位先師最重要的一句動態命題。然後又有另一方面的先師被我讀出來,就是Wittgenstein,當時先看到他早年的作品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我寫的東西,就在形式和內容上向這兩位動人的先師致敬。

小余是我以心理學同行的名義而認得的朋友。他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那位同行者。我們同行過二十幾年,但小余已經在五年前先走了,我還在等第三人出現…能等,願等,等得下去,是轉化成為希望的契機。我想是,我能這樣想,我想我能想才是我

那麼,剩下來的,我等就好。願來的人,來吧。行行復行行,我們會一起成為行者,也即能行之人,能識之士。轉化又轉化,在書裡,在文裡(不是在我的名字裡),既有始矣,終於無終。

謹以此文

敬會我友小余的在天之靈

並以為序

寫於2017年12月底

時年65

註:本文為《生命轉化的技藝學》(心靈工坊出版)之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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