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餐店長大

清晨2:20分,這對平均年齡破60歲的夫妻開始起床,簡單梳洗後,從四樓臥室走到一樓的早餐店店面,開門,開始過年期間的工作。

4:42分,他們的小兒子我,沒法像昨天4:30就起床,我覺得頭有些脹又重,但還是得起床幫忙做生意,誰叫我是他們的孩子。縱然我已33歲,平常做著還算不錯的正職工作,過年也包了好紅包孝敬爹娘,但還是得做;這是命,怨不得人的,怨也沒有用。

黎明前的街道當然是另一個世界。這麼早開店,除了過年的原因,平日是因為八大行業都是鄰居,他們在一夜的聲色疲勞後,需要在入睡前,給胃填些力量。我過往就得經常,從腳踏車騎到模特車,穿街過巷、日曬雨淋,一戶戶給不同的電子遊戲場、Motel、按摩店、私人住宅送早餐。

這麼早,連交通號誌都還在休眠,所有街道空空曠曠,同條街的另兩家早餐店也尚未開門,我已站在店門口,看著媽媽、阿姨老練的接電話,速寫包含醬料選項、冷熱甜度等個別化要求的早餐清單。

我們快速接下自己的分內工,一邊受理現場顧客的點單,一面眼明手快的製作內用、外送、外帶的餐點,收拾完膳的座位,收錢找錢,顧前顧後,還能聊天跟互相補位。訂單完成後,輪到我提著大小籃子或紙箱,好幾趟或只為一杯飲料、一份餐點,依舊出門送餐。

我熟練地穿入那一家家電子遊戲場的後門、正門,踏過菸蒂、檳榔渣、各式垃圾,穿過滿室陳年、厚重的菸味,電子舞曲流行音樂混和大量機台的過量遭雜的聲音,把早餐放下,跟小姐收錢離開,繼續回家提貨,再送下一間店,像不知道何時才能解脫?

不能解脫的事還有很多。

我爸以前不時會對我說:「我看你很閒!來喇(轉動)這豆獎到滾再叫我,不能不喇啊!等下就變豆花、燒焦了!」或「我看你沒事可做!來割這一斤、二斤袋的紙板。」(說明:這是你們外帶早餐袋子底下墊的紙板。是的,就是我們一張張割出來的。)我媽則對我說:「去擦桌子。」「今天要拖地。」「地去掃了沒?」「我沒叫你擦窗戶已經不錯了。」

天曉得!我的國、高中、大學、碩士到此刻,雖然已漸入佳境,愈做愈少,愈不被徵召。但曾有那麼、那麼多時候,我就站在火燙燙的大鍋爐前,右手左手交替地喇豆獎、喇玉米濃湯,喔!還要洗很多碗盤、鍋盆,做很多的小弟點餐、端盤、收桌、結帳、清理的工作。

罄竹難書的雜事還有,撿雞蛋籃、補冰塊、補果糖奶精各種飲料泡粉、補桌面的免洗筷衛生紙甜辣醬醬油膏、搬茶桶、從裡面的冰箱把我爸預先切好的小黃瓜番茄片拿出來、拿牛肉片蔥油餅薯餅熱狗雞塊、去全聯福利社買整箱的沙拉油跟鹽巴砂糖中筋麵粉回來,內場的吐司飲料忙不過來時,我也得入場一起加速。

唉!記得國中、我們還住在隔壁租屋,開更簡陋的早餐店時,我當然每次做早餐都覺得很不情願,除了油煙、雙手要大量觸碰桌面殘渣,還得早起、不停被使喚,永遠有做不完的內務,外場颳風下雨也不能不去;有次,我就趁機摸魚跑上四樓房間聽音樂、自己唱歌。

當我拉著嗓,唱著莫文蔚張洪量的廣島之戀的副歌破音,「不夠時間好好來愛你,早該停止風流的遊戲」時,樓下傳來我媽的笑聲,罵我說:「下面忙死了!你還在這裡唱歌!還不趕快下來幫忙!」我真是哭笑不得。

小時候,我有很多羞恥感。

覺得學校跟家裡是兩個世界。早期爸媽還在做珠寶生意時,我從來不用做這麼多勞動,光是我媽要我趁收店空檔,蹲在家門前的騎樓,那人來人往的通道上「去把你的髒鞋洗一洗」,我就覺得很尷尬,覺得自己蹲得那麼醜,如果被同學看到會很沒面子。

這些年歷練下來,我除了練出早餐店的幹事能力,手掌洗出一些小繭外,不再被面子不面子給困擾。起初是忙累起來,我就處在吃不消、無法逃離,只期望早日做完當日活的狀態,根本無力再想風花水月的事情,被迫「接地氣」的很。

後來,我漸漸能夠越出自己的感受界線,去看到「我們的處境」。我深深敬佩爸媽能放下身段,從收鈔票的珠寶生意,到日復一日數銅板、做早餐,至今超過十五年沒有休過一天假的日子。我知道,現在的我能過得比他們有選擇的自由,那背後他們的付出是什麼。

這經驗教會我看得進去,社會上的大量勞動家庭的營生處境。他們被柴米油鹽逼得緊的經濟壓力、長年的身心疲累、親子教養跟情感娛樂的匱乏,所綜合生出的各種煩惱、破裂的家族連帶的生命經驗。

過往我以為過不去的,現在也慢慢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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